难道就真的没有万全之法?
这个世界——残忍至此——
泪水模糊了昆莉亚的视线,红云在她上方聚集咆哮,但在泪落如珠的清晰刹那,她看见了塔提亚面上的表情,真为一愣:
残忍而快意,那泪水竟是决胜的保护色。她对她是不留情面的,而在空当的瞬间抬腿而踹,先前积蓄的力量迸发而出,昆莉亚忍那极痛,低呼一声,竟仍没移开身体,塔提亚不由面露凶恶。
“怪不得我了,楛珠。”她低声道,继而吼道:
“——安伯莱丽亚殿下!”
红云。
昆莉亚经千锤百炼的反应神经顿极寒而迅速启动——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悄无声息,但就像一座云山——她翻开身,她必须翻身,否则就是——
死。
血旗砸下,昆莉亚以千钧一发的险峻躲过朝她头颅刺来的旗枪,只见身边那冰层都被砸出了裂缝迅速翻身而起,而面前有红云展开,冰雷天落,雪风中,她见安伯莱丽雅于她面前,忽如幻现,那神情中,竟无一丝情绪,而只有一种至极的精密。
像那无魂者。
她错愕想——像台机械。
安伯莱丽雅如风展开的身躯隔离了两人,塔提亚抓起那剑腾地而其飞奔向前,她已能看见那洞窟了!天上五色交织,封魂棺就在眼前——这数十年的闹剧就要结束,回归它原本简单的结局——
咔擦。
什么声音?
人身体碎裂的声音?
尖叫。谁的尖叫,好熟悉——
克伦索恩的尖叫。发生什么了?
(安伯莱丽雅是不是把昆莉亚杀了?我以为只会重伤——不至于。不至于——)
她没有回头,飞奔向前,心砰砰直跳。那红云照着她,蓝山望着她,塔提亚看见水下的黑暗,她没有回头,纵身一跃,听见背后,清晰的喊声:
“安铂!”
天马啊!
米涅斯蒙惊醒了。他挂在岸边,方才一瞬间竟被冻得晕死过去。记忆流失——非常迅速,每分每秒他都会忘记他要做什么。
他听见笑声。
这是卡涅琳恩的声音!他记起来——她在笑呢——她在对那天马狂笑,而,这最后的辉煌里,米涅斯蒙听见了诸多涌来的急促吼声:大人,费雪殿下不在,请您指挥——从陆桥方向及南部领地都出现了军队——恐怕就是冲着羯陀昆定尔来的!请您指示!
找死罢?
一群残兵败将,敢攻击我们的本营?
很好,让费雪去杀了安伯莱丽雅,我来杀她的罪人母亲——
让她们母女俩串在一块死!
天马啊。
他听见重重雷霆穿过天际,击碎诸多束缚和苦痛,己身彼身俱碎,罪业罪人并除!龙影在那人身背后聚集,却是被束缚于此人身中,不得逃离。
“天马啊,你想去哪儿?”他听见了卡涅琳恩的笑声——她笑得真好,真明亮——真勇敢!他颤抖起来——
他也不能后退,虽然他不是什么特别健壮的人——
但他得对得起他这颗王心!
昆莉亚拔剑迎战,只越战越惊骇——安伯莱丽雅像是没了理智,而全然精密,全然能自动判别战斗般,将她打得没有脱身的余地。塔提亚已离那维里昂指示她的入口越发接近了,她心急如焚,却别无它法,正在那红旗要穿刺她防御的一刻,她极惊讶地听水面破开响声,此声音终使安伯莱丽雅分身回头而望,昆莉亚也因此见到了——那从冰海里钻出的人影,披散红发,竟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
“小心!”昆莉亚不能判断敌友,只能上前以剑分离二人,正此时,他却看叙铂手中,拿着的竟是把明石剑——‘无色’!
米涅斯蒙——
男人的金眼看着她,目光恳求,似叫她让开。
“——杀了她。”他低声对她道。安伯莱丽雅,则是漠然的,她只扬起了旗,若要将二人并而贯穿。
下落。
塔提亚,什么也听不见——她能感到的只有刺骨之寒。她抓起的石头带着她下坠,而她祈祷并用了全力,燃烧血液,不让自己在触底前就晕厥。而那祈愿,终于被回应了——她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她就碰到了那棺材,摸到了它的缝隙。塔提亚在棺材的后部,因此她蹬着石面,全身用力,推着那石盖,寸寸移动。寒冷噬骨,当那一簇热血,铺面而来,带着那浓重的黑,浓厚的孽债将她包裹,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投入其中,像要和棺材中的人躺在一起。老天,这是拉斯提库斯啊——她可从没这么想跟他睡在一起过,尽管在她抚摸中,这个老男人的面孔已完全腐烂了,肉身溃散在整个棺材中,但这不妨碍她在这瞬间,和他并排躺在一起。黑血包裹她的身,如同感受她的躯体,亦在抚摸她,甚有几分缠绵。这血真是下流——真是放荡——真是古怪——
她的泪向上飘离。
(昆廷。)
“……抱歉了,”她吐着气泡,无声道:“楛珠。”
她翻出那剑,握在手中,全力向下,刺入这身体中——但,奇怪,有瞬间,什么事儿也没有,而她也感到了古怪——不是说‘无色’,就是连握着,也会给使用者带来伤害吗?
怎么,她什么感觉也——
她没能想完。因为她听见了雷声;她感到了黑雾。隆隆雷鸣,如神如云,在黑暗中,那暌违二十余年的感受,分毫不差地传递,黑血嗡鸣,龙心苏醒。
不可能——
她错愕想,但已来不及做任何事,塔提亚最后能感到的,就是那风眼中最后的平静,继而,以她所在的这洞窟为中心,狂风席卷,有云从天落下,龙鸣嘶吼,而整块冻土皆被翻涌而被融化的冰海吞没,晃动,继而——撕裂开来!
地面震动。——可能有倾倒危险,注意平衡。
敌对目标,两个。
危险性极小——行动。
她举起武器,忠实地执行命令,然只在最后一刻,被那声音所吸引。
“安铂!”有人叫道,这声音,似一簇金光,扑在她面上,叫她回了头,神情松动。在这冻土崩裂的瞬间,两人隔此冰面对望,金蓝相拂,恍然,有雪飘落。
(捉迷藏,唯乍。)
枝条颤动,旗帜摇晃。
(——你在哪儿躲着我,喀朗?)
他拨开树枝,露出那双蓝眼:
——就在人这,微小,飘渺的爱中?
“……喀朗。”她机械道,看着那焦急向她伸手的人影,不知这词是什么意思。她耳边,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流着泪,祈求道:快点。快点快点快点——让我来得及!让我赶得上——我——
我快要归零了!
他猛上前踏了一步,用尽全力,用尽那最后一丝精密的理性,分毫不差地,将‘无色’的真身刺进了安伯莱丽亚的后背——穿过那骨肉,刺破了她的心脏。那脏器的颤抖,血脉的僵硬,都为他所感——米涅斯蒙听见雷声,愤怒地咆哮,聚集,而这时,黑云从天远袭来,几是如海冲刷天空,撕碎了那懵懂的白,刺穿了那僵硬不动的天马,笼罩苍穹——他不由哈哈大笑,即便在地面崩裂而被卷入海中,看见世界分崩离析时,也丝毫不改那笑容,仿佛他没有恐惧,没有顾忌,没有牵挂——他确实没有!
他完成了!
金光从他眼中褪去——现在就是抛弃一切的时刻!
“我放弃我赖以为命的智能,将它交给你——大君!”米涅斯蒙伸出手,对着天,此番,不带一缕智慧,孤独而脆弱地坠入狂海,再迎黑云,如此道:“请您千万不要辜负了这千千万的希望,兰德克黛因之王,”他呼唤道,荒心诚意:“——打破这封魂棺吧!”
黑云从北天袭来,席卷草野,盖在地面,如似海泼,浓云若蕴着千万年的愤怒,和天中天下一切事物,以那尘似幻,身若水的姿态搏斗撕裂。这狂奔向北的军队,城墙上哀悼的市民和羯陀昆定尔军队都在这一刻,唯能仰头见望,无能一言——不止他们,所有的兰德克黛因人,在海川河流,农田森林中,肃穆而望,几是稚嫩而困惑的:这云,究竟在说什么?究竟在嘶吼,呐喊——不放手着什么?以这变天换地之事,一次又一次地归来,使天地倒转,如似海泼?
她迎风飞驰着,听见那天马不甘的嘶吼,想逃离她,想获得自由——不!她笑起来,回身看去,果见众人的迷茫中,遥远地,那一缕月光般的身影,停了,落在草海上,如停在真正的海上,望着天。
厄德里俄斯含着泪;她笑了。
羯陀昆定尔前的平原已在眼前,她勒马而立,坐骑四蹄高抬,天海狂风,伴随那嘶鸣高涨,席卷而去,并着她身后的龙影,直叫人战栗——她头顶是穿行的红色雷霆,撕裂天幕,使人怀疑,下一刻,那血色之心就要降临此身——但她只是笑着。
“天马啊!”
‘天火’出鞘,她对着那不甘的宿灵高声笑道,迎那军队,展露化身;发在狂风中展开,雷霆照映,几宛如血色。
你想去哪儿?你想再降临在何处?
不——你只属于我!
她放声大笑,群马响应,风雷震动,天上天下之火凝固于此,片身不离,听她宣告。
“我难道不是你选择的王么?”
那魔王质问道;天马无能回答,而,这便是认负了,唯能听她宣告胜利,恰如真王之血——卡涅琳恩可感身血沸腾,见此黑云,从未如此心潮澎湃。
母亲——他多爱你啊——他还是为你来了——我也便能赎回在你身上犯下的罪孽——你无能再爱我,但我却会爱你——
因此,天魔对天而告:“你那时选中我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睁开眼看看罢,你这残酷的苍天!”
她高举‘天火’——这不灭的灵魂,不在爱中永生,便要在壮烈中永死,诸声轰鸣,重霆穿云。
卡涅琳恩,微笑,含泪道:
“——我是你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