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滴在卡涅琳恩手上——她捂住脸,肩膀颤抖——真切地,深深地懊悔了。
不错——她曾受尽了折磨和凌辱,见识了来龙之时诸人如魔般的转变,见那心存善念之人纷纷不耐龙心之苦死去,只在后世,于环月中再世为人,一遍又一遍,受这恶世之苦。她不死——只告诉自己,便是为了复仇——为了复仇,她得活着,她得无坚不摧,可凌驾万事——她确实做到了,让诸生匍匐脚下,但,到头来,却早在那疯狂的仇恨中迷失了自我 ,视诸生为命运轮回的燃料和棋子,杀之不惜,灭之无谓,哪怕见到了那个这么像自己的孩子,都仍是折磨,伤害——一遍遍用她的熏陶和教诲,残忍和压迫,毁了她!
她和她的仇人有什么不同?她比他们还可怕——哈!
她低声笑起来。对!就是她的这可怕的心,非人的残酷和暴虐,让她成了王——王算什么,君算什么,心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你放弃?
那天马循循善诱,像一个唯她能听的,封闭的诱惑。卡涅琳恩笑声越高,甚不曾理会它——她到了今天,才理解了拉斯提库斯——理解了他的愤怒和执着,他对他那个畸形儿子的爱——爱是个多小的事,她身后带着这军队里,指不定大多数人都没有,但忽然,这火就在她心里烧起来了,脑海中,浮现的就是那女孩,冷漠,空洞,将所有伤痕都隐藏在洒脱下的面孔。她长得多像她啊,所有人都说,她就是‘他’的女儿——塔提亚,如果不是她被那些男人们凌辱了,如果不是她向天马发下了誓言,或许命中注定,就是会从她腹中诞生的女儿!这老旧的,残破的,不完美也绝不无敌的女子之躯,仍记载着她永远沉眠的,被破坏的子宫,记着她蜕变后沾满了鲜血的男性之身。那个应从中诞生的女儿,也因此成为她修长,宽大的男人手指上的刀具,千秋百代地失去了自己的心和温度。
哪有孩子能不在母亲怀中成长的呢?如果母亲将她撕扯出体外,将她作为钢刀锤炼,放进冰水淬火而成,她的心怎么能不冰冷?
军队稍停,在‘海燕之野’飘渺而孤独的蓝云下,她看着劳兹玟南部升起的烟灰,若闻风中传来的哭泣,潸然泪下。天马嘲笑,她的心中,却仍只有那一个短暂的名字:
塔提亚。
血龙王,这个曾响彻雷霆的残忍君主意识到,她不止是作为一个孩子,欠了母亲的债——甚作为一个母亲,欠了孩子的债。她曾富甲天下,如今也颇带军产,倒实际是负债累累。
她的母亲放弃了她对她的爱——她还是爱她,但她的心早已死去,已不期望她还债了;这就是她让她失望的程度。
但,她——卡涅琳恩,作为一个母亲,又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儿呢?她能说——罪,已不用偿还了么?她能说所有的债务,都无法被抵消了么?
“……不。”
她低声道,在风中,她回过头,黑发在风中散开,军队逶迤,如蛇似延至远方,在达弥斯提弗前弥散成那小点,天如薄暮的黄昏般紫蓝模糊,但她仍一目便寻到了那个人影:厄德里俄斯独骑而行,周遭士兵,对她不能为战争作用而飘渺梦幻的态度,早已厌倦了,不愿保护她,但她面带微笑,抬起头,也见到了她。
她微笑。
……她多爱她啊!就算那是曾经——那是个幻想——她曾经是多么爱过她们!那爱已经消逝了又如何,便是一战之后,永恒终结,再不复还,又如何?罪就是罪——它存在在她身边 ,如同一道城墙,等待着她最后挥舞起血风般的红剑,断绝前因后果,将其彻底终结——她也许还能改变她孩子的未来——她也许还能使后来的人再不重蹈覆辙——她还能——
还能去爱她,不是吗?
而,在她思及如此的一刻,群情惊愕。
“……黑云!”
她转过头;人声纷杂,又出色彩:黑云!红色的天马——白色的雾!在天野下,她看见就在一念之间整个兰德克黛因的天空都在变化,宛在梦中一般交织着最绚丽的色彩。她仰头;她摇头:
不。你们可别看错了。众人已饮龙血,自是无比激动,甚伸手去,愿得其眷顾——但岂能犯这种错误?
这可不是心想事成的美梦使者——而是在天空中徘徊,寻找着永恒诅咒的恶魔——你不得不提防的,心中最深的阴影!
蓝光一照,而剑响如鸣传荡开来,令抬头众人都望向她手中的蓝剑。顿时,空中的诸色竟在纷纭交错中分层而凝聚,红白黑三如混成之河奔腾流淌,狂澜天河之水,而,唯是那红色,尽管似在空中,极力愿挣脱,去寻找,却被她所控,不得离去,唯显于她顶上,笼罩她身前,如为她护法般。
众皆凝望,瞠目结舌,有人喃喃:
王……
似一加冕;但她毫不在意,唯露出笑容。
“——天马!”卡涅琳恩笑道,对天呼唤,剑指苍天。
冷。
天空中涌起的云,水下自是看不见的,但他能感到——他的骨头能察觉。
冷。咕噜噜。气泡飞向天空,唇中吐出冰珠。
还有多久?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洁白的黑暗,脑中是翻涌的混沌。那提示的网格正崩塌,再没有能轻易抓取的思绪编织成网成物,他正清晰地,坠向万事如一,名目相似的虚无。他的四肢已在潜藏中冻得发僵,这个时候,就算告诉他,他已经死了,他也是绝不奇怪的——毕竟,要让他确实说出,他真的活过——这事都很困难——但实际上,只有那名为‘痛苦’和‘折磨’的状态分毫不差地传来。
咕噜噜。
他在冰水中吐泡泡,像藤壶般扒着岩壁。
虚幻……
你说万事皆是因过往之因而起——开什么玩笑?
他呲牙裂齿:哪有人会发这种念——让自己挨饿,让自己会痛,会冷,会挨着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你要这么说,不如说我们发念,干脆从最初就不要活哩!
真是荒唐……
(就是在这种时候,他特别希望自己跟卡涅琳恩,拉斯提库斯等等一样健壮——但万事难两全。
他从来不是体力派的。)
奇怪他已几乎疯了——他的头脑已要在过载后溶解,溃散而他的身体强烈地要求他——关闭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思考。
慧极必伤?
咕噜噜。他吐着冰球,对自己笑:
我虽然就是个快变成傻子的脑力劳动者,也知道伤害我的不是我那‘智慧’——而是你——该死!
米涅斯蒙抬起头仰望冰层。该死。他的眼球,都像化成了泪往外掉——为什么要进食,为什么不杀就不能生——为什么要吐刚茹弱——为什么要唯物质论——为什么要一无所有——为什么要从虚空中诞生,再回归虚空——死,这倒是好说——
但你若不告诉我为什么——他张开口,面色平和,有几分痴傻,但那波动,却是声嘶力竭的了。
冰面上传来奔跑,打斗,嘶吼的声音,他的身体,因先前就决定好,编写好的程序启动了,向上浮起,水压刺破耳膜,无色之血不冻于海,飞散眼前,才是真流了泪。
我若不知道这答案——
——就是死也不会甘心啊!
米涅斯蒙悲痛道,脑海渐为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