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惊人的岁月和转变凝固在她面上!她是什么呢?一个商人?一个军人?为什么她倒像是曾在疯狂和理智中穿梭的骑手,如今下马与这些年轻乘客交谈了?他不知自己的感想从何而来,只是张唇无言,最终,喃喃道:
“……从小,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和泽年相伴……”他低头道:“什么也保不住,我也要保住泽年……”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多米扬笑,似嘲讽,又很爽朗。她扣扣桌面,对苔德蒙斯道:“我不要求你帮我,但是现在‘联盟’既然停战了,你就跟我们行个方便,稍微低价卖点粮食,行不行?”
“我劝说不了你。”苔德蒙斯颓丧道:“你们为什么就是要坚持那个无用的理想呢?若你们干脆解放神恩,用龙战摧毁这一切也好啊!让它们全毁了罢,这倒爽快。您听说过吗,安多米扬阁下,学界的新说法,人根本就不是女神所创造的,搞不好倒是猴子变来——女神不存在——”
“这话我几十年前就从巡茹潘多那儿听过了。”她挥手:“包括那什么女神不存在,多少人说过?我听得都要发麻。”
“那——”
她抬手,清晰道:“女神是存在的。”苔德蒙斯面露不快,由是觉得二人似乎也和世上普遍的人类存在般,无法交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道:
“您怎么知道?”
不想安多米扬一笑,很显权威莫测,说:“我见过。”苔德蒙斯自然不解,她又道:“亲眼所见。”苔德蒙斯无奈,问:“那她是什么模样?”安多米扬不直接答,只说:“母亲模样。不过她确实没什么移山动海的能力,就如一个普通女子般。”苔德蒙斯还想说什么,但安多米扬已愿转身告辞,只听他在后边叫,不过与其说是与她对话,不如说是在和劝他自己:
“你何必如此理想主义呢,安多米扬阁下?”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蓝眼冰冷,使人难忘。她有种统治性而又孤独的目光;只有那类天生的,非自命的,而终究无法离开王座的王者才有这种神情,一目之下是不合逻辑却难忘怀的,苔德蒙斯僵硬,听她道:
“放尊重点,小子。”他看此人眼中点缀的丝缕红光,见她笑道:“我为人现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她说罢推门离开,进入天光中。她大步向前,一直出了教堂,面色上使人不知她在谈判中所获是利好还是挫折。清晨的风吹动草地,她一直落入这绿海中,看见远端那踟蹰孤独的白衣背影,才略露出些忧愁疲倦,稍停脚步。
她闭上眼。
(闭上眼,感受你和万物的联系。感受爱罢。)
似有人念那个名字。过去大抵真心让她感到可笑的言语,如今只是劳累非常,不由苦笑:
——难怪拉斯提库斯总是一副死相。
她抬头,对着天,深深叹息。
真的感受过爱么?
若说,是,反倒是谎言了,但事到如今,她却不想摇头。记忆一片混乱,前所未有,局面危机,她却只心生调侃:几时打过这种荒唐,弱势的仗?
去维护一颗洁净的心,去为了飘忽不定,物质中不可感的理想战斗——还偏偏是她这个不知手中曾沾染多少理想鲜血的人,来当它的卫道士,她不由想哈哈大笑,但声音寂静,抬起眼,只有一抹泪水,向内跌落。
“安多米扬!”她稍从这思绪中回神,来不及上前安慰厄德里俄斯便听身后有人高叫。她回头,见草野中一人奔来,神情凝重。温霓。她向后走,顶着风,如行海,道:“怎么了?”
温霓走近,抿唇,直到与她隔步相站,才开口,附唇在她身旁,道:
“兄弟会的首领是叙铂。”
安多米扬片刻不言,而后捂着嘴笑了起来。温霓不解,问她原因,她摇头,只说:“麻烦。”她想起那句话,说:别相信我。卡涅琳恩被这局面所裹挟,真是有些无奈了:我是谁,能相信你吗?
但,从这方面来讲,她想——米涅斯蒙的处境,比她竟是不上不下,忽而,这倒也是一二安慰。
她骑行如破海而来,身后跟着那志气高昂的乞丐之队——此世在迷茫与困惑中颤抖,激情和疯狂中战栗,与她又何干呢?如今,凡能与她目视相对,一为她平常而轩昂的气而颤抖,一为她漠然不动,不受丝毫爱别离悲苦愁扰动的平静而艳羡——神,在她为之而战的阵营中,本非她模样,而是感伤落泪,不离慈悲所至内心诸苦的凡常姿态,大约只是她能承受的伤痛和心苦,能流的泪河与鲜血,更胜凡人,那苦痛更长而更艰辛些而已。我们不要更多的痛苦了,人们道,因此对她的信仰只能崩塌,因为相信她给予的苦难中没有任何提升的承诺,而由是另一种想象中的神——讽刺的是,她反倒更像是兄弟会推崇的至高,至尊,绝对理性的神——取而代之,占据人们的目光。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就让我的心更麻木些;如果痛苦一点也不能减少,就让耐受更简单些!当她穿过陆桥,来到纳希塔尼舍时,世界对自己有限的感情的抛弃,和对她曾展现过的一丝破军神力的追逐已渐渐攀向顶峰,如海潮的转变所示意,如那天中之星的闪所明示,那无敌的光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在一次献身中摆脱与之相对的,每分每秒都血流如注的心碎折磨。手伸向她,预示最后一次浓缩的献身,眼期盼着,实则是将全副感情都在一次臣服中燃烧殆尽——而这个新神,崭新的继任者确实以她不动如山的平淡态度,尽数接纳此对一人而言过分的期待,只见她持旗上前,以那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躯体走向面向她成排向她屈膝下跪的士兵前,面上但无一丝一毫动容。陆桥已穷尽了,纳希塔尼舍的原野终在面前,待到她站定的一刻,原野上忽起那一阵冬风,环绕着平原的四山,展开红旗,吹动她面前军队的战袍,众人抬头相望,不由皆为此风浩瀚远大的深邃而牵动心弦——命运是存在的么?对人来说就算如此,对世界也亦然么?如果一切都是那不断碰撞的偶然,只偶尔在人心中的期盼中,于欺瞒里显出一二名为‘命定’的错觉,为何此刻天地如此广阔,心潮澎湃,迎接王的归来——有如何事已然注定?
“……欢迎您归来,安伯莱丽雅殿下。”玛文妲心中复杂,只再度低头,对她伸出手:“您的母亲,您的人民,您的军队都已等待您许久了。”
她伸出手,但不曾期待会接住什么,于是当那手指确切落在她掌心时,不由深感吃惊——其瘦削,破损和冰冷都是惊人的。这倒更可能是只属于死人的手,但在她错愕的抬头中却见到的是那一双比鲜活更深刻,比生命更庞大的蓝——那无机的,广阔的大洋吞噬了她的言语,只有空洞而坠落的赞叹,而这手臂,再度翻转其成肉的规则,发力将她拉起。玛文妲起身,和安伯莱丽雅相对而视,感那双手握着她的手腕,仿在确认,探究着什么,而眼睛望着她,如天海审视她,忽然,她瑟缩了,乃是对于这目光中苍穹的本能畏惧,只在理智着相的瞬间重获了那铁一般的意志:因为在她面前的是什么?是那个克服了一切逆境的年轻人——一个女人,在她天然的状态中,就是个为战争而生的存在——为了安伯莱丽雅,战友们付出了三十年的生命,而安伯莱丽雅,也确实回应了她们的期待!她想到奇瑞亚,想到涅宁沙,想到那成千上万倒下的,正在倒下的绝望之人,只坚定地握住了这女人地手。
“安伯莱丽雅!”她呼唤道,而她面前,这双蓝眼亮了;仿佛她召唤了星星。
——向您请求,星星,毁灭我们的敌人。
——向您请求,星星,令我这孱弱而悲伤的人心转变破碎。
——如果幻梦不存,就让它结束——请您为我们带来——‘人’之存在,原本应至的处境……
安伯莱丽雅曾在达弥斯提弗的最后一日堕马,而后她就再也没有骑在马上过。她在最后一日冲过一整道包围圈血洗了‘花园宫’,这个曾经作为她家园而那时已为敌阵堡垒的地方,而也杀死了除了旅居外地的三殿下以外的所有阿奈尔雷什文家族成员。整个城市都已沾满了她洒下的血,而最后当一队人马见她落单时那种不计一切的狂热,暴风骤雨般将街道堵为铁锥的花萼的盛况也是无可比拟的。她被击落下马,但还是杀出了重围。她砍过一个又一个攻击她的人,就像击垮人心的寓言——可能先倒下的是她——但可能先崩溃的,如当时的情况一样,终于还是人的心。人群四散,尽管见她肠胃流露浑身浴血也再不敢前进,她再找了一匹马,离开了达弥斯提弗,而到了山间,那匹马死后,她没有再换另一匹。狂热终于消散了,她的力气也被抽干;当空气中弥漫的是悲伤,她便是个奄奄一息的人,直到今日。
她将旗短暂地交给玛文妲,然后骑上她的马。旗帜的血红和冬日的阳光一并照耀她的面容,而仰头看着她的人就能清晰地看见这一光的转换是如何清晰地使她变化。她们的笑容绽开,而她的皮肤开始泛起光泽,那脊背中被贯入力量,神情如能穿射这茫茫平原,引着这疲倦而饥饿的队伍所向披靡;这种神秘的共时性,在因果上实在太有迷惑性,因此她们无法回答——究竟是她们的笑容,令她焕发那威严的生机,还是她的威严和统治大能,令她们眉开眼笑,唯一的确定的只有她们已合为整体的事实。她带领,她们跟随,队伍启程,浩浩荡荡。
——您出发了。
马蹄响动,安伯莱丽雅一路向东,脑海中,声音偶加模糊。那声音祝贺她,请她耐心,但她等待许久,只回答了结果:
不够。
人头攒动在她足边,殷切望她。她看向远处的日光,嘴唇抿紧如刀。
——不够。她们的愿望还不够。
——不够?
那声音显得奇怪:以我看来,如今在您身边的这些女人,是非常坚定的……
她思索如何表达这件事。大河涌动,她的心中似乎也有水声,一寸冻结,一寸崩溃。这观察,倒暌违数月,终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她没有在奇瑞亚死时动容,没有对那破军的箭眨眼;开膛破肚的痛苦算不上什么,食虫饮露的日子没有流下印象,但,如今——像见到海上的月亮,她的眼也被些许照亮。
——血马儿?
那声音道。她略垂头,脑海激流,手腕中如有两股力气,彼此冲撞。
——否。
她道:不是她们的愿望不够强。
她抬头看向右侧,果见有个女人,红发,蓝眼,有些鬼祟,看着她。塔提亚女士。她叫,而那女人就别开了目光。是的。她确认了——合上手,握拳。
在这兰德克黛因上,有什么人在阻止我——真真切切地,反对着向我发出的这个愿望。
要解释这究竟是些什么人,此为困难。她只有些许印象,譬如那最红的血,最洁白的石心,和尚在地平下的黑暗。她松开手,像放开何物,然后笃定道:
那群龙心的持有者——兰德克黛因的龙王们,在阻止我。
而,至于,这群人是否棘手,她没有解释,因她还感到另一种阻碍,不从外界的任何方向来,而在她张开的手掌中,就趁这一缕缝隙,从她的心中升起,似海中的热泉。
——妈妈。
那声音道,其无力,无异于一个胎生儿,对着海洋哭诉其心酸——妈妈。这呼唤不像个信徒祈求着神吗?但,可怜,你这无神之物,生而有心,恐就是你最大的不幸了——尚且对着这亘古不变的天和海,因无心无想而有容乃大的万物之始,哭诉你的什么悲苦呢?她原先固然是该无感的,但仍在这一刻动容了。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安伯莱丽雅只是听见那迷茫,徘徊的声音,阻挠她掌中迸发的力量,从她的深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