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前来时神智有些恍惚,确实忽略了对周围的环境的观察,现下深黑时,亦有些反省,孩子的生命对母亲是金贵的,此事她铭记在心,来陌生处不经细察,似是很不应该的了:如今在两个士兵的话间杂中抬头,她忽而发现此葳蒽城郊的旅店的设施构造竟与梅伊森-扎贡有些相似。非是装潢,而是那摆组的结构,譬如那门高床宽,窗长高低,都若堡垒中般,比寻常人该用的稍大些。而似堡垒内,不难看出这尺寸大小,还是已修缮过的,残留许多改动痕迹,只仍不改四处似都空扩怪异,尤是四角封墙和缝隙处开口较别处尤阔,先时罗什云温带队入内时,应是已用行李稍挡过,然此时半夜已过,门外风响,许多布袋歪斜,透出夜色,穿过风,亦在她面前,将那异常宽的门缝露出了。
那赤足就是在那处出现的。
很苍白,瘦弱的一双足,许久,唯站那处不动,周遭仍有声,但更多是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木屑风声,约有那赤足人身上的衣物波折,身旁将士熟睡鼾声,不是那唤她来寻的细声。夜尚深,空气凝沉,此景若梦般,令她蹙眉。她虽愿细看,奈何周遭士兵熟睡,将她夹于其中,不可轻易动弹,耳畔,此时又响阵渐近的雷声,附与此景,更不知是梦是真。正是她不得判断时,忽听那轻声细语,沙哑幽深,从门外传来,正是那赤足人身处,道:
血马儿。
她心神骤惊,侧身而起,果惊身旁二军官,正那二人睡意惺忪之时,屋外右侧又传彻一阵剧烈脚步,接连便见门缝中的赤足点地而走,后边众人疯追,口中道:
“将那女人捉住!”
也有说:
“把这些人拦下!他们是‘兄弟会’的,绑架女人!“
一时混乱,屋内顿起喧哗,不止是她,此时俱醒了。不时火灯亮起,罗什云温披衣外出,将门打开,问外边亦开门来看人群事宜,得人抬手一指,道:“不知何事,就听喧哗。似人数众多,葳蒽官兵也有,似贼人也有,还有些疯人。”她沉吟片刻,还是召来几个士兵,向外去看,临别前同安伯莱丽雅道歉:“叨扰您睡眠了罢,殿下?”
她轻微摇头。罗什云温见她罕有些失神,以为她确实是困顿,便嘱咐留下的士兵将她看护,而后外出去查看了。
安伯莱丽雅于原处静坐,心中不由仍总是想着将斗篷披上。她考虑这件事的隐含意义,终承认,她似有一种心念,想要同人一起走出去,寻刚刚那赤足人。屋外仍时不时便传来一阵喧鼓声,遥远有喊叫,因此周围留守士兵神情都紧张,将那兵器已拿在手指,紧绷着向外望,没人直接看向她,顶多是余光看着,见她很慢地在系斗篷的扣子,面上空落,不知望向何处。她在这个时候,其实心里的状态竟然和周围人有些相似,也是欲看向身边,但不是很敢于直接看,这念头令她自己也相当不解,探究来,约莫是因为她心中的触念,太过不平常了些。
血马儿。她想这声音,这些音节,手按着那木扣子。
她确实听见了——不像过去,她很难说那是,听,见了。因听,此动作本身必然包含着气流的鼓动,像孛林,她说话以风和水的广大波动,譬如母亲,说话时就有温润热气,以此类推。谈及这问题,尤其使她犹豫,因这涉及到一严峻且迄今已被耽搁许久的抉择: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告知于母亲。她倒是无心特意隐瞒,但问题就在于,她在下笔时总不知如何表达。五年前,那时她还偶尔能听见这声音时,难处是书写尚不大熟练,而此情形并非特别常见,至于她写时,它不来,不写,则若隐若现,而后第二个困难时,她委实难以抉择她究竟是听见,还是——感觉——这声音。这喃喃的,以一种别处不见语言所至的声音但无气息流动,至于她许多时摊开双手,看自己的血管,倒觉得这生声响不如说是来自内部,无需假借任何气流,就直接往她脑内响起了。后来,她学了一些‘惠院’的课程,无意间也知道,坊间将这类症状,看作是精神性的疾病,不免就使她更为慎重了些——此处有种类比,当是说她平日,就算是得了胃病,也是很少同母亲写信讲述的,因信到时,她的病肯定是已经好了,心中也就定着,此事大约无需讲述,而脑病和胃病,于她来说差别不很大,因而后来,约一年后,她长住孛林,她也就再没听见过这声音,自然不载了。
“呼!”
有个士兵深吸口气。脚步和喧哗,原先聚在这屋子远处,现在忽而奔驰向这处来,众士兵如临大敌屏息凝神,唯她一人仍自出神,拧着那纽扣。她当下,其实很想问一下周围的士兵,她们先前是否也听到了那声音——因在方才夜间,她几确定,这是第一回,她确实以物质的振动,‘听’见了这声音。虽先前应是众人都在睡,但她对此事确有几分急切,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正欲道:不知各位先前有否听见一声音——
她自己先怔愣了。什么声音?——说一词,‘血马儿’的声音——她先前思索时未注意,因对她来说,所有的语音,本质都是种外来含义,大体陌生,不敏感——这词语,不是以过去那独特语种说的,而就是兰德克黛因本地的语言!
如此想,她内心已肯定得八九不离十,这声音确实是门外那赤足女人说出来的,欲外出去寻,但这时,门忽然从外猛烈地被撞起来,使近门的那士兵猝然惊起,显著骇了,但勉力维持镇定,挥手示意其余士兵带安伯莱丽雅退后,心里却也很困惑,因这撞门人,不知数量几何,只是猛力撞着,力度大而无门法,间或甚能听骨裂声,使众士兵不知该不该开口。
门外人于是先开口了,扯着嗓子,嘶哑道:“看……看!”
“啊呀!”有个年纪小的士兵终于还是吓破胆了。门外人听闻了声音,撞得更厉害了,一双赤足从门缝显露出来。大多士兵胆子是更大的,拍着门板对吼:“鬼叫什么!”
没变化,还是一句话:“看……看!”士兵气恼了,吼:“看你爸呢!”
“殿下?”
有个扶着安伯莱丽雅的士兵转眼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因她听此声的瞬间就开始难抑制地发抖。士兵以为她是害怕,安慰她,她却捂住额头,抬头盯门外。
好像在和谁对望。
“看……看!”那声音仍道,而后停了,片刻死寂,那赤足还停在那,众皆额头冒汗,因见安伯莱丽雅和那门中望着——似她和门外人,隔着门,互相凝视。
门外人又说话了:
“找……人!”
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整张门都破裂开来,一人影,首先飞进来,砸到一士兵,她转头,首先见那赤足,然后就是一枯瘦的人身,隐约可见是女性。屋内烛火因冲击摇晃,照着她暗淡干枯的红发,内里已是许多惨白。二人对视,她的蓝眼,瞧着那赤足女人的蓝眼,那眼睛,瞧着她的瞬间,就涣散,平和了。手指抬起,指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