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片刻,无言,而后哈哈而笑,传在这湖面上。她转头看他,几分不解。
“——想不到安铂还很诗意。”他笑道。
“诗意。”她重复,提议:“这是‘曲折’,‘优美’的意思。一种对情感象征性的表达,我认为我不是在做这样的事,叔父,我是在尽我所能表达我的观察,但,如果对您来说,这是诗意的,当然无妨。”
他无奈笑着。“我希望你还喜欢她。”他只说。
诗意——怎能不诗意呢?在无尽的语言中,我们使用一种或几种,用其承载历史。数十万种我们无法听闻,数亿万种我们无法察觉。‘语’,它意味着音,意味着形。它意味着时,意味着流。一种对生命维度最朴素完整的隐喻,使它从点连为线,从那冰封中解冻,以古今作河床。而你说——孛林在说话!是啊,安铂——他心想——孛林在说话。说着那我们本该知道的秘密,本该能听闻的真相……但这风和水的语言太静谧了。这被死亡埋藏的时间太深沉了。
他们向前。
“为什么你觉得孛林在说话?”克伦索恩问。
“因为她让我想起妈妈。”安伯莱丽雅回答。
她解释:“我是从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开始的。最初,我听见很多声音,但我不知道那是语言。我知道的第一阵语言,来自我母亲。我看见了她,我知道她对我说的话,和窗外的海声不一样,和屋外的树不一样。它有特定的含义,她想对我说什么,孛林给我相似的感觉,但我不曾向终于懂得母亲一样,懂得她。”
他笑笑。“我已生活在孛林快五十年了,安铂。我也从来没有明白孛林要对我说什么。”他说:“但多谢你告诉我。”
她不知他为何感谢,但也没有询问。近正午时,二人缓慢步行至圣母教堂,歇息祷告。
站在室内,他看这教堂内的古旧装潢,百感交集。有军官来迎接,他挥手示意二人无需陪伴,仅愿间单独祷告室。上二楼,两人可在神像侧边,见下信众目光,随二人升,下有乌色如海,窃窃私语。
他闭眼祷告,似过许久,再开眼,见身旁,安伯莱丽雅仍立着,凝视其下。
“安铂。”他提示。
“是的,叔父。”她回答:“我在想曾经,在这儿,有人对我说的一句话。她说这教堂,是被……”
他苦笑。他伸手,请她至于二楼后背的长椅坐下,远离人群,只见神像后背斑驳的纱,点缀光圈。
“你还是挺好奇父亲的,对不对?”
他柔声说。“如果希望得到解答,是好奇,那么,是的,”她承认:“我是有些好奇。”
她转过头。孛林——是座特别的城市,她怎么没有特别的眼睛呢?孛林有深远淡薄的悲痛,她的眼有空洞无声的壮阔。如是这样一双眼。
“那老妇告诉我,我父亲曾帮助过我的母亲。叔父,我想知道他是如何帮助的——我想知道,我是否也能像他一样。”
他看着她。
“那老妇果然是对你说错话了。这正是你母亲不愿你听到的。”他说。“我明白,但我想知道,哪儿错了,哪儿是对的。”她点头。
他叹息:“父亲做的,没有人能做。父亲的心是一颗龙心——他做的事,是人几乎被龙心所吞噬时,才会做的事。他因此而死。让我讲给你听,如果你不会不耐——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
她低身,显出洗耳恭听的模样,而他开始回忆,对着这张冲刷着他记忆的脸。多残酷,多懦弱——再一次,他的世界寂静了,恍惚又是那黑暗,寂静的长廊中,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父亲像云的影子,漂浮在他上方,对他伸出手。
克伦索恩。
“别在意如果我流泪。”他对她说:“他毕竟是我父亲。”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是个绝望,悲观的人了。龙心的降世改变了他的性格,埋藏了他的本性。他消极,厌倦生活,为了避免政治纠纷而独断。他厌恶伪装成革新和变化的诡计,也就拒绝了所有的变化和革新。对他来说,人就是丑恶,软弱的,无法拒绝作恶的快捷,更无法拒绝龙心的诱惑。我父亲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国王。他认为他不过是女神的信徒,但再也没有比他更像君王的人了,现在,人们提起王,总是想到他。他不像个祭司,有那颗龙心,他简直就像神。
“他很厌恶龙心。”她平静听着,看着他的眼泪滑落:“这一定让他和妈妈有共同的根基了。”他点头。
是的。
我父亲——他有世上最强的龙心。若他完全将它解放,他可毁灭这片土地。但他无法这么做,尽管他已如此厌恶它,他毕竟曾经爱过它。他只能坚持着,麻木而痛苦地,在万念俱灰中维持着尘世地运转。在他快放弃时,他遇见你的母亲。那完全是个意外。或者,你相信那是个意外吗?
什么是意外的反义词?
“我不知道。”她坦诚。他笑;他越过这个话题。
“她让他,有了最后的希望。他开始想改变些什么,在几乎已覆水难收的时候,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了些方法——‘神恩’,”他指:“就是一个意外之喜。这棵生长在水中的树,封印了人的龙心,如此至于现在。”
她听着,思索。
“而人们追寻着龙心。”她问:“为什么?”
他的笑容苦涩。
“有人喜欢凌虐,而没有人愿意被欺凌。”他回答。她点头。
“那,父亲呢?”她继续问:“如您所说的话,他不大可能战死,对吗?”
“是的。”他点头:“我能保证,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战胜我父亲。他的力量胜于人之所能。他的龙心不是其余任何龙心。他因心衰而死,在他死之前,他发动了大龙战,尽可能地为你母亲清除敌人,但杀戮令他失去了控制——而你母亲为了阻止他,这其中的意外,才使你诞生。这是最简单的描述,安铂,但我认为这就足够了。”
他对她伸出手:“我认为你不需要知道更多了,答案已在此:你不用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他本能做得更好。好得多。”他流着泪:“他本能活得更好。不知多好,如果他没有那颗龙心。”
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颤抖,用力。他的嘴唇颤抖,声音平静,很轻。
“所以永远,永远别追寻一颗龙心。那不只是一颗心,那是一种信念,一种感觉。”他极低道:“安铂,有时我们宁可认输,归于死亡,也莫要胜利,长存绝望。你听见孛林的声音了。死亡永远活在她的风声中。”
她眨了眼。她低头,看见皮肤上的颗粒;她察觉到自己的颤抖。光给她面前的人画上一层奇彩,怪异地,她的身体似为此战栗。他见了,轻轻靠近,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扣住她蜷曲,粗硬的发。她愈发颤抖。他从未和她有如此深刻的肢体接触,使她僵硬了。
“龙心最大的恶处,在于它毁灭了爱。”他轻声对她说:“它让爱像工具。它让爱功利。它让爱花哨。它让爱死不瞑目。”
他一定是——诗意地——说了。她听他说:“你有父亲的血。别追求父亲的心。”
意外的反面是什么?
夜笼罩前路。安伯莱丽雅跟着克伦索恩向前,感孛林,同它的声音,在飞速后退。夜是隐蔽,安静的,但孛林的声音仅是模糊。约莫仍是最后一丝探究的念,让她回头,却只见到她来时路的逆流。她记得,她来孛林那一天,也是个夜晚——而她恒久的感触,是那呼唤她声音的停息,因孛林,她开始言语。她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兰德克黛因有个传说,”克伦索恩在风中同她说:“人不能在无梦野上做梦,所以我将你送到这,睡一觉,明日随罗什云温离开罢。”
她点头。马奔驰至陆桥外第一道驿站,两人下马,昏黄灯光背向而来,克伦索恩向前,同她拥抱,动作轻柔。
“万事保重,”他低声说:“妹妹。”
她皱起眉。
是的。她回答,但她无法松开那眉头。她无法放松。他可能以为她在紧张。
大哥。她回复。他松开手,孛林在离去,而就在这瞬间,那声音寻到了她;天空布满云雾,不见一星,天音却降,挥洒草野之中。孛林曾抵挡了所有,包括天。但天幕已开,再一次,她踏进荒野之中,暴露在穹窿下,原野间。
——意外的反面是命运。
他退后,同她告别。而就在刹那她看见他身后的原野,黑暗而布满浓密长草,在忽起的风中对她笑,对她呼唤,对她尖叫。它叫着欢欣,却雄厚:
血马儿!
她没有动,听这五年不见的声音。云后,蓝光微弱,不得刺破,原野辽阔,一望无际。
欢迎回来。蓝天之王,
你驰骋世界的日子,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