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这本书,简略翻阅。她看了很久,面上没有特殊的表情,然后说,她可以学。她不介意。她学得不好,不坏。不吃力,但也没有一种艺术般的轻盈,给她上课的老师偶尔透露出对这种漠然的反抗,相反流露出对他奉献一生科目的热爱和赞美——她从来没有附和,只是礼貌地听着。去阅读和编写这种逻辑数码,其难度对她来说和从事日常用语的理解和创造不相上下,甚至,前者还要简单些。当叔父问她,为什么要学,她回答:“我每天还有一个小时的空闲。”
但这是一个简略性,回避性的回答——真相是——这个答案是她无法,也无必要说出口的。她有一层核心,人们称之为灵魂,有一层外壳,人们称之为□□。她感到,灵魂在运算,□□是容器,但为何灵魂的结果要反映在□□上?出于这个原因,她没有一个固定,必要的程式,去展现自己。
她低头看这些数式。这儿永远有零和一,永远有正和反,永远有相似和不相似的。她不会去追寻那些她感到有一缕相似的事物。她看着她们。
她感到她和这些她每日花上一小时的科目的相似性。不多不少。
“——从逻辑上来讲,这预言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当然,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有类似预感的事物,但这本质来源于人平日对细节的积累,可以说,这是种隐藏的推测。但这个预言呢?”
“你不能说它是一种推测吗?”维格斯坦第为他端茶,轻笑:“在我们的家园沉浸在龙心斗争后两千年,其结局为何不可能是粗暴而崩毁性的?起码它很可能有一个爆发式的结尾,来洗清我们身上的冤冤血债。”
这说法令他奇怪,但他这时着急推行他的第二证据,恐无暇顾及了,因此只道:“这是可能的。但年份,如何确定?而,为何,一定是一个统治者?维格,我的老师,你觉得在每个人身上都迸发出一种破灭性的更新和所有人的破灭集中在一个人的壮举上,哪个更符合我们在推测的规律?”
维格斯坦第呵呵笑着。他们的眼都是金色的,彼此望着。
“——你认为‘环月’的存在有多符合物质因果的逻辑——起码是,我们所知的物质因果,克伦索恩?”
而他忽然愣住了。窗外阳光略暗,蒙上他对岸人的面容。两人久久沉默。他知道先前那说法为何让他感到古怪——他感到它不是在为他,维格斯坦第所存在的数十年说话。他为过去的两千年说话,穿梭在容器中。但他问不出那个问题:你知道多少?
“——你知道,对吧,克伦索恩,既然你曾可进入‘回忆宫’。”于是他先开口,姿态平淡:“这是你第几次见到我了?”
午间用餐人很少,她进入厨房,用小锅为自己炖了菜汤,就着面食用餐,之后她去会客室,边端详室内陈列的雕塑,边等待与明日同她一并出发护卫队长的见面。光仍在轻微地等待消逝,充盈昼间,她面对那尊最大的雕塑站立,忽而双影重合,使她几分惊讶,因她感到她曾站在这尊雕塑面前,无法类此与其对面相立,彻见其朦胧的无面,胸抵着胸,肩对着肩。她的影和雕塑的影覆盖一处,无需任何刻意的调整,正立着,她感这雕塑在同她说话,直接向着嘴唇,尽管这张脸既无唇,也无眼,无耳,唯那鼻梁的轮廓,若隐若现着。罕见,此引她思索——这是错觉么?还是因为连日来她复习了太多次母亲给她的功课?
窗外的黑湖遥远地漾起波光。她和雕塑盲目无边的眼界对望——有人说她的眼睛很特别。有人说她有她们见过最深邃的眼,但哪儿可寻更深,更不解而清晰的?——就在这儿。
她感这雕塑有些像她母亲。
“安伯莱丽雅殿下?”有人在身后唤她。她应下,转头,背着光,使那马尾藻似的深蓝蜷发,扫过她的面,缓而使它露出,缓而使光影流过。光翻飞,如四季之云,瞬息而逝,在她眼中,见来人痴愣,惊愕的神。她站雕塑之下,侧身而望,有如过去光影,在此受肉成身的镌刻,唯蒙沐夜的蓝光,不知水火何依。
他垂下头,久而不言。
“那你知道多少呢,维格?”他轻声问。他显比他轻松许多,道:“不多,不少。”他没有在量词上更说些详细——他以类比说明,一个人类生命的量,一个故事。
“初来我到达盖特伊雷什文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一定要去那——预言的大面积信仰可能起源于那,但到底来自米涅斯蒙,我看不出探究原因必然优先盖特伊雷什文而非诺德,而,就算有原因,我似也不应如此固执——在我到达后第三天,我已明白寻找预言的源头成为一个附带的旅行缘由,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想来。我多迟钝。”他对自己笑:“工作中的人总是迟钝,喜爱把愚蠢的麻木当作敏锐的聪明。我此前来这儿,总是为了工作,压抑了一切愿望和最基本的直觉,这回我一个人,病得厉害,老了许多,没人再轻易认出我,而我终于清醒。”
维格斯坦第叹,克伦索恩看着,百感交集。“风清新,流水带着冰山的清冽,我走在海境城中,不持地图,似能轻易以直觉辨别方向,那堵高墙看似冷峻,却似甚有人情趣味,依稀指明路途,但似乎除我以外,少人察觉。我很快发现我喜欢这个地方;谈不上热爱,但我似能在其中放松,为某种熟悉。方言有令我易睡的韵律,城市的作息也为我习惯,就这样我在许多旅店中走走停停,竟也在酒桌间轻易听得我应寻的地点——许多人给了我拼图的一小块,而拼图的结果竟显示这心血来潮是对的——这一回,万能米涅斯蒙也需拾人牙慧。这个预言,‘天命之王’,非米涅斯蒙亲自开解,而来自盖特伊雷什文深山中的一个藏书窖。他在半个世纪前的继承者之战中曾短暂占领过盖特伊雷什文,这发现便来自那时候。”
他将桌下的卷轴取出,轻放于桌上,是为其中一卷。
“那预言在这书中?”克伦索恩蹙眉。他思索更多,但如临春冰,不敢声言。
他摇头。“不在这一卷里。这也不是预言——不。这是米涅斯蒙在他生命最后时刻读书时颇见入迷而喃喃的一句话。他在一个月后的早晨死在了‘燃湖之战’中,也许这句话启发了他,所以他在‘燃湖’中,使用了天火。它被解读为了预言,但它其实只是这些卷轴中,一卷中,一章节的一句话。”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令克伦索恩血凉。正逢夏春之交,天气温暖,他却生了胆寒,声音有些颤抖:
“……这书有多少卷?”
“我不知道。”维格斯坦第回答,面色似有惋惜:“但我现在手上的,有十卷,记录了一千年。”他抬起头,看向他的听众,黄金似将空气冻结在空中:“……据说,米涅斯蒙取走了十卷。”
“给我看看这书。”他吞咽唾沫。维格斯坦第将卷轴给他,一共三卷,他打开,快速浏览。这是古梅伊森语的密文版,意味着来自于第二次‘环月’之前。
“这笔迹不一样。”他低声道。“当然不一样。有三百年的历史。”维格斯坦第回答:“每一卷笔迹都不一样,但如果你稍微学过一些密文,你会发现,奇迹般地,它们的行文风格,倒是很相似。这个保存它们的书窖里,有一个写作台,我去时,还留着最后一个编写者的笔迹——他写了最后一卷,你可以看看。”
他照做了,打开那卷轴,几在颤抖。天光明亮,无需烛火,他却能看见上面摇曳的影,如见证那编写者伏案写作的历程。
卷轴掉落,他扶额无言,维格斯坦第笑容无奈。
“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我在那书窖中坐了十天,非常舒适。它有一种使人流连忘返的独特感。像是无论在外面的光明中蹉跎了多少年,都会回到这黑暗中了却余生。”
克伦索恩无法回答。尽管他已知,但这全新的感触,全新的,几乎诡异的证据,使他如背着沉重的铁链。
“……有时我觉得,无论我知道了多少真相,都是虚妄,维格。”他忽十分疲乏,坦白道:“我感觉只有在被真相吞没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它,但往往,为时已晚。”
维格斯坦第没有否认。那卷轴上的字迹,克伦索恩幼时已多次看过,同他面前这个男人,他最初老师的,一模一样。
“您已生得如此气宇不凡了,尊母殿下一定见后,一定心欢。”来人久视她,而后伸手,声音赞叹而有些惶恐。此人是一军服的盛年女子,与安伯莱丽雅手相握。
“我是罗什云温,明日便负责护送您回到达弥斯提弗。”她看面前的少年——她的个头已要超过她了,还有再长的趋势,如今已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她看她的轮廓,而非细节,因往日的回忆,使她不敢细细看这面容,思索其前因后果,她只品味着这形体的质气,感受那蔓延而开,如波动般无可置疑的内核。
“孛林使您茁壮成长至可去面对这风起云涌,天下逐鹿的局面了,殿下!”那无面女神像在背后注视着这叫罗什云温的军官简而平常地说出这被阻止了五年的话语,耳畔,此番却无人声的阻止,仿言门已开,屋内的束缚,再不得控制屋外的风。安伯莱丽雅略蹙眉,不曾说什么,只别过了头。
“多谢您,长官。”她抬起手,向背后的雕塑,道:“您知道关于这雕塑的什么事吗?我有些好奇,它是雕的,雕的,又是谁……”
沉默有些久。
“如果您不知道,也无妨……”
她仍安静,平和道。那军官摇头,眼神微低。
“这雕的是‘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罗什云温道:“正是您母亲的父亲,先王拉斯提库斯所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