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索恩哑口无言。“那果然是主战派早已联络她?”他头脑空白,甚觉过去三年化为泡影:“那孩子难道一直在同我说谎,伪装么?这也太骇人了。她虽然性格仍孤僻,不向人敞开心扉,但我看着也不不似说谎,且她若要说谎,岂非日日夜夜都必须伪装不可?若能至此——”他咽下不言。
城府也太深了些。这孩子还尚不满二十,而甚有十三年是在健康那不自由的束缚中!
“不。我不是说她在说谎。”维格斯坦第见他面色惨白,感他作为长辈的重任,不由失笑:“同我先前说的一样,”他垂目道:“她天赋卓绝,就像你父亲,包括对母亲的忠诚,也像。”他笑笑:“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两人无言,皆酝酿着言外之意。终是克伦索恩叹息,扶额道:“你也不应在她面前提父亲。”维格斯坦第轻笑:“她一向叫你叔叔,如何不能提你父亲?她迟早会知道的。”
二人对视,俱是无奈而幽深的模样。他听维格斯坦第平淡道:
“而且此番,她要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她生得如此模样,对谁能隐瞒呢?”
克伦索恩难答,唯无言蹙眉。维格斯坦第复回头,看向夜色,复低声道:“我此番去盖特伊雷什文,知道了许多,也,越调查,越相信那预言了。”
“相信?岂会?”克伦索恩骤惊,此夜前半的宁静皆似幻象,只余如今他眼前的种种惊雷。
“你莫非相信她会夺得龙心,使‘鬣犬’等等如愿以偿么?”
维格斯坦第回头看他,面上含义莫测,稍静,后摇头,道:“兄弟会,还是想要白龙心,相反,‘鬣犬’想要的,始终是血龙心,这都有深刻的历史原因,但,你父亲的龙心呢?那颗黑龙心,谁在寻求,谁能继承?那预言的结局,说的是,‘日分正午,天火焚魔’,怎么也不能认为,王女殿下代表的是魔,那被焚烧,击毁的,另有其人。”
维格斯坦第略看自己手心,语气稍黯:“事已至此,我早已不抱希望,眼下的局面可由和平手段解决。战争近在眼前,一切的改变,都要从过往的废墟上开始。”他抬眼看克伦索恩,果见他的回避和退缩,心中无奈而怜惜。
“战争需要一个领袖。你做不了那个领袖,你妹妹也做不了。若有一个对你们忠诚而威过群雄,既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又能统一如今我们尤其分裂的两个群体,女人和男人,岂不是天降福星,真正的——天命之王?”
克伦索恩垂首,嘴角颤抖。
“哪儿会这么容易?”他苦笑。他怎么可能没想过?看着这孩子,越长越高,越来越敏捷,结实;看着她的生活中好像没有等待和服从以外的事——就好像她被从她的命运中剥离,如今只能无心地漂浮!而且她的样子——女神啊,她的样子。
他甚至不敢想象妹妹看见了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但这是什么命运?维格,胜利,难道就写作胜利——我们能看不见其后的含义吗?并且,如果我们的人民需要一个天命之王才能将她们联合起来,那为什么不是‘联盟’有一个天命之王,为什么是我们?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他俯身,咬住嘴唇。维格斯坦第走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肩,叹息。
“你总是太善良,克伦索恩。我理解你想要一个完全的正义压倒邪恶的局面,但很多时候我们难以控制。总是有好那么一些的,坏上太多的。我这次深入‘联盟’,那里面的情景真是骇人,天理难容 。大约是看了那些景象,我才尤其希望,”他低声道:“安伯莱丽雅殿下,就是黑龙心的继承者,能继老陛下的遗愿,继续将女神的愿景守护,而不再犯下你父亲的错误,知晓你父亲的悲伤。”
克伦索恩不语,心中苦涩。夜灯燃烧,如耗心血,良久,他轻声开口,痛心道:
“那封魂棺,确实是无用了?”
维格斯坦第的手略僵,而后摇头。
“我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一起将它藏入了北海岩洞中。你父亲的身体和骨已同那棺溶为一处,封印其中的龙心。”他的手和缓了,似在抚去其下人身的悲痛:“若日后必要,我们仍可去将其取出,而若再不需要,便让它在其中永远埋葬罢。”
泪水滑落他的面颊,约是近年,看着安伯莱丽雅的面孔,原先已沉寂的悲凉,越发鲜明,尤是五年前他在回忆宫中最深的窥探,带给他夜夜不忘的深邃神伤。
“不,若今后龙心无用,我便去北海,将父亲的遗骸送回孛林,同母亲安葬一处。”
他抹去泪水,抬头望维格斯坦第,多出了几分珍重——怎会不呢?他内里苦笑。任谁知道自己和某人有三生两世的真挚缘分,分别时难免多那些痛苦。但这事,他如何说?他看他,忽觉维格的金眼也深沉而有些隐藏,不可言的成分,心中微沉。
“——先不谈过去了,未来的路还长。你今日遭的这风险,也让我对你掌握的信息越发珍重了,维格。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是白费你这些年南来北往了么?”他略打趣道,认真同他说:“你此番从盖特伊雷什文回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维格斯坦第犹豫片刻。
“——战略上,没有太多,但在历史考证上,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一箱长卷,堪称真史一类的古代史之最,只可惜现在,已无人在意过去那血腥纠纷了。”他别开眼,稍见飘忽,沉默良久。
“我以前去盖特伊雷什文时,就感到奇怪。我怎会对那地方如此熟悉?分明从未去过,此番长留,更是莫名。我也不知,怎么就我得到了这卷轴,一切似都有其安排,让我安心,也不安。”
他的手停了,面上有苦笑:
“但,我如何想,都只能作罢。我们的过去,依此卷轴,实在是可怖,只愿未来,还有个好结果。”
他说罢,低头,仍像对孩童一般看着他,笑道:“不过大公子,不乐意如此罢?”他刮了刮他的鼻子:“你这孩子,总是想要完美无缺的善的局面,要无暇才好。”
“我哪有这样?”克伦索恩被他带得,也不由卸了气,只是心中感慨。维格不知他为何对盖特伊雷什文熟悉——他怎会知道。他叫了卫兵,重新给维格斯坦第分配了高级警戒,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好生护送他,莫给他以研究的名义支开了,两人才道别。临行前他见维格斯坦第的背影,恍惚间又见‘回忆宫’中他和他那兄弟道别,前去撰文的画面,自是无言。他想起父亲,想起昆莉亚,想起妹妹,又多出了些动力,重新提笔,要写信告知她们今日发生之事,抬笔,却忽而一滞。
命运——环月——重复。
他展开先前的信,正是他对安伯莱丽雅的描述;他写得有些过分亲切而唠叨,但并非不准确。
谁看了这封信会不说——这孩子好得,不像是真实的,不像——一个孩子——一个人?
他如今对身边的人多有珍惜,因为每个,他都在过去已见过,每个,都已在过去,知道了无数遗憾。自那以来,他多了许多悲伤,但也增了更多责任和联系,但他此前从未想过此事,仿在一个必然中被忽略了——他不可能在回忆宫中见到每个现在和过去的人。
但他从没见过安伯莱丽雅。
这并不奇怪,甚至,他觉得,她有可能,就是父亲……但,墨随笔开,他越看,越是心惊,内心模糊处,如有尖叫,要他拒绝那错误。
他没见过她。她的蓝像一处融化的墨色,斥开兰德克黛因,这已融入他灵魂的景色,仿她在和这一切排逐。不经意间,他的手已开始颤抖,损毁几张纸,仍不止息。
不曾见过——不曾知晓——不可预言。
他吞咽唾沫;他肯定是累了,他对自己说。那声音掩盖在他对侄女的关心下,沉没地底,震耳欲聋: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