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您谈论此事,达米安里德殿下。”她不看他,握住昆莉亚的手:“请您使您的弟弟,劳兹玟的大公,这儿真正的话事人来见我。”
她闭上眼:“您对我如此无力的举动,我必使他知晓,只愿意他治理家国的态度,不若您一般颓丧。”厄德里俄斯声音渐平缓,回身离去,将背影对他,声音叹息:
“我很抱歉父王当年给你造成的伤害,但你们如此作为,”她摇头:“实在寒了天下人的心……”
他的面容显著地变化扭曲了;那两只木腿发出响声。
“不过是个□□的罪妇,竟假作天命正义?这一千年来,我们被你们压迫,你可又有为我们发声过?”他咆哮道:“你以为费雪会包庇你?他若如此做,不过是贪恋你的青睐!走着瞧罢!”
她的身体仍颤抖,但扶着昆莉亚,尽量使人不可见。二人走至门前,众‘鬣犬’早已和两旁士兵凶相而对。达米安里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或迟或早,你迟早为这罪付出代价,厄德里俄斯!”
她呼吸急促,心肺撕裂般疼痛。她们终于离开,至‘成业寺’充满熏香的走廊中,行至房间。厄德里俄斯入内,终不胜劳累踉跄跪倒,为昆莉亚扶住。
“殿下!”她将她抱起。厄德里俄斯摇头。
“——我没事。”她勉强笑笑,手指颤抖:“我想见安铂。”
昆莉亚抱着她走向床边。“我想见安铂,昆莉亚。”厄德里俄斯说。她不知道为何昆莉亚如此悲伤地看着她。她说着孩子的名字,感气力渐渐流失,坠入枕中,手仍握着一缕发丝。她的眼缓阖上,昆莉亚跪在她床边,久久沉默。待她呼吸平稳,她站起身,对四处的军官略点头。
“交给我们罢,昆莉亚阁下。”
‘鬣犬’们回应,眼有寒光。她转身出门,嘴唇抿紧,无法放松。
仙女们轮番安慰,轻抚着她,但注定,此日从第一目开始注定不得安宁;此城让她不适,深感四处的纷纭嘈杂如混乱的鞭笞从天而降不断砸落她身边,溅起道道滚烫的尘土。她的头脑昏沉而身体发烫,在仙女们手中不断颤抖。她感到城市的气息从她身下的床体中浮起,迸发那有生以来兴许第一回如此强烈对污秽的感知和排斥。她的喜恶,第一次,被以疾病的形式生发了,尚且未经过理智,因此即便在如此深重的困难和身体压迫中,她仍然哆嗦,在呕吐或痉挛的间隙中坚持询问着:
——罪——罪人是——
——什么意思?
她咳嗽。仙女们围绕她,托起她的身体,紧密而珍重地搂着她,在她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云雾起初无声,只是氤氲着,逐渐,她却开始从中听出一种结晶生成而破碎声音,一种连接而被阻隔的迫切低语;她开始摇晃,像海上的孤舟,在房屋外的海面上,随浪一层比一层高,被推向天远处,越来越远,向远处的孤山零石,向被乌云遮蔽的日轮……
向那漆黑的层云中,雷电酝酿,伴着她们紧密的拥抱和战栗的呼吸,那触电而紧密的感觉已在汗水中点明降落。她从那手指的缩紧中察觉,从那吐息的呼啸中回忆。她们发出低沉而悲痛的笑声,难耐苦厄,靠近她,道:
——罪人是那唯值死罪的人。
而,死……
她们要解释死,她的眼前却已出现了它的纹理。她看见鸟儿融化,而它的存在扩散。融化蔓延到花园,一触之下有如燃烧;她看见人面模糊,仿和周遭凝为一处——而在她看见那融化,触碰到她母亲身形的瞬间,她的头脑中何种黑电一闪,那小舟,已彻底没入远海隆隆的黑云中。
她尖叫,咆哮起来,力气极大,跌落床上。她在床上翻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撕咬床单。
仙女们微笑。她们抚摸她的背部,轻声认可她忽如其来的失控和疯狂,彼此叹息道:
——是的。
——他们竟然敢说我们是罪人……
眼睛幽幽地彼此对着,言语一触及发。
——这是座罪恶之城。
玛文妲说,敲着桌子:
男人自满于自己的狡诈,无耻,年富力强,女人高兴于自己的美貌,聪慧和多子多福。一年接着一年,无数流淌着毒血的孽种从这些女人的子宫中呱呱坠地,为他们生产出辛苦肯干的机器和无耻的罪业宣传者,诱惑人来投身这种荣华富贵和纯粹享乐的诱惑。连杀戮的含义都被玷污了——我记得那些惨死在山匪手下的姐妹们,她们死于敌人的欢乐而非杀戮。杀戮成了快乐,而凌辱变为欢愉。一群无药可救,应千刀万剐的罪人:自豪于自己的罪行,期盼着未来的享乐。他们篡改真史而不顾前因后果声称我们是压迫者,她们屈服□□而助纣为虐是非不分。
众人沉默听着,披斗篷,站在屋各处。玛文妲将红刀投掷在桌上,低吼道:
——该死!
声音低沉而幽远地回荡;她听着,看向室内的黑暗。
她看见自己的红发。室外,这座聚集者的地下室中人群往来,交流情报。那龙何时会来?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的军团能不能拖住诺德人?
如果我们攻下了羯陀昆定尔——那龙就会返回北部,顺势攻下诺德,最后,军队再直去喀琅闵尼斯……
“……别哭,别难过,殿下。”仙女们低声道,俯身在她耳边:
我们会踏平他们的城市,
烧毁他们的建筑,
摧毁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罪人所值,
这就是罪人所应。
“关于反抗……可以想见,绝对不会小。但必须孤注一掷,赌我们未来,仍有一战之力……”
“赌在那个孩子身上,”玛文妲说;她回过头,所有人都回过头,看她:“便是今日粉身碎骨,也必做这场豪赌!”
她环顾四周,如此宣布:
“他们会是罪人,而不是我们!”
至傍晚时,这座宫殿当下的主人才自殿前回到宫中。一轮红日自他身后的群山处滑落,在他的斗篷上点下数道长影。他思虑着近日的情报动向,心情沉重,缓缓上行,步入门廊。他喜欢低调的境遇,因此往往悄无声息地回程,少通知众人,也无人迎接,此番却意外,入内便迎面和一人撞了满面。
一顶大帽跌落。达米安费雪抬头,竟也吃惊:
他的宫中几时多出了个这样丑的人?
“让。”这个撞了他的男人却显得很焦急,再推他一下,就向外奔去。
“留步!”他在这男人身后叫。男人没理会他;他思索片刻,也跟着追了上去。
夜已快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