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道,传来那似真似幻,似人为而似全然自然之声的响动。她极目望去,不知何处花开,又何时凋落。她很确定上午车轮碾过了一个活物,因她听见声音说:
小心,小心。她听见它对她的呼唤,让她去理解这些人的语言;让她去看大地的痕迹。
声音呼唤着她去领会这土地对她渴望,此起彼伏,微弱飘渺,如空谷传音。她想走远些,听得更清楚,更明确,又感到她背后,叔叔的目光在牵引她。
她停下了,手握一束草叶,轻眯起眼。她再次皱起眉:如她叔叔观察的那样,如今这情态多了,因她的心在她不明之时,与她周围悄然增多的可感语海一道生出了同外界的割扯。她想——隐约有着轮廓,却陌生,她看,隐约若是物像,却蒙着一层不情愿的纱。她不知这是种最陌生而危险的体验,去有个人喜好和主观倾向——像这芸芸众生般——她更不能知道,不只在这渺短生命中,她于此陌生,便在更长的维度上……这也是天地来的第一遭……
她向前一步。她见到月光下的草叶上,两个并肩的人影。母亲的身影是特别的,她认出她的轮廓,像这荒原中唯一的花。
“——挺惊讶的。”她听他说,撇嘴评论。他说是的,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又推了他一下;他应该看着那个孩子,但回过了头。久违,那种灵活的埋怨和明暗,如他少年时代,又出现在他面上。
——干什么呢?他轻声道:看着孩子。
她笑了。
“嘿,少爷!”她摸了下他的头,满意他现在这个样子,然后,变了神色:
——是挺惊讶的……我以为你倒应该是和厄德里俄斯一起,被关进小黑屋的人,而不是计划参与者。我真的很惊讶。
克伦索恩。
她幽幽说。他没有回头。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之间没有说任何话。她们向前看,在车队旁,月照无人处,看见了两个人影。
塔提亚吹口哨:说真的,她也是太……饥渴了。
那么丑的男人……
他抬起手,示意她嘴下留情。她照做了。毕竟,管她什么事呢?她们一同站着,看着孩子,看着孩子的母亲;她们的回忆交织碰撞着,见到那些色彩污秽的场面,听见此起彼伏的喧哗。克伦索恩也看见了妹妹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他无意关心也无意介入。厄德里俄斯很累,如果她想轻松些,就让她这样做罢。
“我不会再继续容许联盟对我们的信仰大加侮辱。”他只是寒声道,看向远处:“他们侮辱的不是一尊神——他们凌辱,践踏的,将会是每个人,每个与他们不相符合的,因此被称为‘无用者’的人。我不能目视如此。”
她赞许地笑笑,打了个响指。
“那么,就让杀戮为这画下句号罢!”她高兴道:“殿下,为您效劳……”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妈妈说。
“没……没什么。举手之劳,真的。”那男人回答。
她慢慢走近,脚步极轻。大约,叔叔看见她靠近的是妈妈,也没有刻意来护着她了。草轻动着,拂过她耳畔,近来,尽管她说话的次数和顺畅,有叔叔的帮助,固是增进不少,但并非是对着惯常的语言。她注意到叔叔跟她说的语言是不一样的;他用的是一种更像那些花的语言,让她自然而然地没入其中,但眼下,妈妈和她身旁那个男人,说的是原先的语言,只是十分缓慢,和缓,倒对她来说不困难了。她浸没在这自然和人声的交替中,静听此语,眉头,不为她自己所知,却越蹙越深。
“自从那件事之后……其实我在外面就找不到工作了,经常被人找茬。特别感谢您给我在宫里工作的机会……而且,这次还邀请我护送您。”他磕绊道:“无以言表。”
她轻轻笑着。
妈妈并不经常这样笑;她很少这样笑。她听过妈妈在夜间哭泣,看过妈妈疲倦的微笑,但她很少听见,看见她这样笑。当妈妈抬起头,她站在草野中,看见月划过她的鼻梁,像照亮了山脊,于是,她一下不动了,陷入思索中。忽然,她感到她此前所知的空洞,不是真正的空洞,一种全新的空旷让她落入其中,而此间彻底,再无任何声音,如她前行一步,便至未知;没有颜色有含义,没有声音有喧哗。像一个银粉飞扬的月上世界。
“但他们对你的说法实在太过分了。”那男人气愤道:“如果不是您拦着我,我真是想下去将他们打一顿。”
“不,不。”她回答:“千万别这么做。我在您面前,如果您顾忌到我,不曾这么做,请您独处时,也不要和他们冲突。对您来说是危险的,并且,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
他回望她。他仍戴着那大帽子,约是羞耻于自己丑陋的容貌罢,因而在月下,他的面孔是深黑的,如在生化之中。
“你实在太好了。”他动情而笨拙地说:“他们不该这么说你。”他重复数次:“他们不该这么说你,不该这么想你。”
静了很久,她仰起头,看着他,只回答:“谢谢。”她微笑着,但孩子知道,这是母亲要流泪前的声音。
该吃晚饭了。母亲说:您去休息罢。谢谢您护送我,帮我挡开了为难我的声音。
夜深了;男人走远。安铂蹲下身,但他没有回头,似是羞怯,因他的身体紧绷,踉跄着,如和他的方向逆反。安铂也没有回头,她只看着妈妈。看着她双手交叠,目送那男人远去,草野中,妈妈的身影显孤单。风吹起她的长发。
“妈妈。”安铂道。厄德里俄斯恍然回头,面上笑泪交织,氤氲着复杂的情感,而,就在看见她面容的瞬间,她再不能抑制泪水,捂唇落泪。安铂静看着,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母亲向她伸出手。
“到妈妈这儿来,安铂。”她说。安铂跑过去,被妈妈抱在怀中。她闻到妈妈身上的香气,从月夜中的草海里升起。
许久,妈妈没有说话,只拥抱她,显得疲惫,轻声啜泣。安铂环住妈妈的背,轻轻抚摸着,这个动作让妈妈笑了;这动作也让妈妈哭泣。她抬起头,靠着安铂的额头,柔声说:“如果安铂去孛林了,妈妈就不能抱着安铂睡觉了。今晚安铂到妈妈的马车里来,跟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她看着妈妈,很久,没有动作。大约正在妈妈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她点了头;厄德里俄斯破涕为笑,紧紧搂着她,闭上了眼。
安铂的眼,现在对着远处的山了。妈妈的发拂在她面上——不知怎么,忽如其来,听了妈妈和这男人的对话,她有了个想法,让她极不解,故而迟疑停顿。
——她觉得那些人的‘母狗’,说的不是某只也许在车轮下的动物——不是,因为她没有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们说的是妈妈。
“……他们不能继续以为这种肆无忌惮的侮辱会带给他们平安。女神见证,这战争必为正义所属,非乃残暴之功。”他低声对塔提亚说:“但是一定要保护好我妹妹和安铂,让她们平安无事,到达孛林。”
她看向远方。
“……昆莉亚不太喜欢这个方案,因为她们以前失败过,你懂?”她笑了笑,但神情锋利:“放心吧。我们已忍他们很久了。能让我们如此同心协力的,这联盟还是头一个……难为你这次这么利落!”
她冷哼一声:“今日敢说,迟早有一日,他们敢做。你有我们的全力支持,克伦索恩。我们不知道什么善良正义,但他们休想活着骑在我们头上……”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拳。一个,两个,十个,百个……一万个……男人,女人,小孩……
他试图想象。他试图想象他正式毁灭一座城市。
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到,抬起头,望月亮。她想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说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