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是伟大的王,”她说:“妈妈又为何不高兴。”
这一次她的话彻底结束了,但有时候某些事的结束就是另一种更庞大事物的开始。奇怪,尽管这一疑问现在已在她心中穿梭同行了许久,但似乎是在同他,她的‘叔叔’叙述的瞬间,她开始重新考虑它。语言的重量先丧失再重新覆盖上那组合性的原材料,似要显示出何种,只被一声叹息打断了。她抬起头,看见他收回眼,轻轻向后躺,在那椅上。
他脱力,颓唐地向后躺去。他现在大约有许多精神上的重压,影响了他的身体,于是,就像她观察到的一样,他时常叹息。在这瞬间,听见如此冰冷而清澈的童音于耳边响起,唤醒这些年终究始终缠绕他心头的事,引起了他心中被封存洪流的爆发。他知道他在和一个孩童对话,本应说些话令她满意,却不由在这种多重的巧合下沉沦于悲叹和无力里——因为,这个夏天,这个时候,他是为什么来到孛林的?不是因为一封封信,一道道声音,诉说着人民的恐惧,埋怨着领袖的不称职——她言语中的说话人,那些‘鬣犬’红色的影和深黑的眼浮现在他眼前,传达最后通牒:
——厄德里俄斯不适合当领袖!下定决心罢,殿下——你要指挥这次行动,替她担负起喋血的责任!
“叔叔?”她说。他骤然转醒,发出一声惊厥的呼声,捂住心口,继而笑带歉疚。“不好意思,安铂。”他无力解释道:“我有些累……实在抱歉。让我们回来……回到你的问题上……”
怎样才是一个伟大的王?
这问题让他如鲠在喉。他是两个国王的儿子,但她们谁也没有被认为是一个好的王者,相反,诗歌讽刺着,小报记录着,言语流传着,大约只有那凄凉隐晦的情歌,才在种种恶言语中留有一丝怜悯。‘鬣犬’们是如此想的:历史已停滞太久,岌岌可危,因为这土地已太久不见一个伟大王者,而,他的眼和特长,向来在历史中,无可避免,将是不擅描述此事的,因为他不曾见过。
“老师同我说了什么是伟大。”他正犹豫时,她又开口,同他道:“但,叔叔,我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是‘王’。”
她看进他疲倦的眼中:“你知道什么是王吗?”
他笑起来;皱纹泛上的眼周。时间流逝,他已不年轻了,龙血夺走他的健康,但给了他些岁月表面的缓冲,却有何益处?他捂住嘴唇,咳嗽,说:“它的法律含义可以很复杂,安铂,但那并不重要。我想奇瑞亚女士的意思是‘统治者’或‘领导者’。这概念很宽泛,不是吗?她自己就是一个领导者!”
她显意外。“那么她伟大吗?”她问。他忍俊不禁。
“那么不是。”她观察道:“为什么?”
她的眉头皱着,若确实为此发愁,这般持重思考出现在她这样的年轻生命身上可是不凡的,他不由伸手,轻轻在她额上轻点。她睁眼看他,停顿宛惊讶,但事情如此发生。
“你瞧,她给你的这个任务这样复杂,难以解释,所以你母亲不高兴——这让你不快活了。安铂,告诉我,”他将手放在她肩上,轻声说:“若你同我一并去孛林生活,你会愿意么?”
她垂下了眼。她的精神分散了,因此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情绪,已相当占用她的精力,两种,更难以想象,在抢占她的注意力。因此,她忽然在肩上笨拙发力,甩开他的手,令他惊讶;她转变如此快,先前的宜人和温暖消失了,花的影蒙住她的眼睑,她蹙着眉。
他吃惊地望着,风将花庭吹出剧烈的响声,两人若在海中。他的银金发飞舞,她瘦弱的身体摇晃。
“……你见过伟大的王吗?”
她问他。他张开唇,面前浮现那身影,却徒增苦涩,非为崇敬,仅为思念。
“我母亲是个国王。”他真诚而无力道:“大多数人并不认为她是个伟大的国王,但我认为她勇敢而善良,其中原因,对你来说还太复杂,安铂。但我愿意告诉你,伟大并非绝对的标准,也没有人,生来就必然伟大。奇瑞亚女士操之过急,言之无理,这一定是你母亲生气的理由。”
他低头看她,为这孩子身上骤然迸发的冰冷和无感惊讶,也更吃惊,看见她的神情在听见母亲出现的瞬间重新缓和。她又是那瘦小,冰凉却不失温和礼貌的小童了,在阳光下,用那海一般的眼看他。
“妈妈。”她念道,似想起了什么:“……老师说她是王。你的妈妈也是王?”
她眨眼。
“每个妈妈都是王吗?”
他失笑。他感受到了语言在海中失去效应的速度之快,之彻底。
“王……目前来说,确实是根据血缘传承的……所以,是的,因为你母亲是王,你未来也可传承为王……”他轻声道,这句子已至唇边,他一时恍惚,令其脱口而出,未曾抑制,心中轻动,为时已晚:
“……你母亲是王,则是因为,她父亲是王……”
此语戛然而止,两人相对。
“父亲?”她琢磨这词语,神情陌生而平静 。这是什么——她说——像母亲一样的事?
“我有父亲吗?”她问。他静默无声。花落在他肩上;他如此看着他的妹妹,久而无言。正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