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手。花束溃散,鸟儿的眼皮坠落,声音中断。
“——你注定要成为一个最了不起的王者!”仙女们道,将她赤裸,仍似数年来不变地幼小而畸形地,从水中举起。每一天都是一场新的期待,每一次都是一场新的洗礼,一个人为她擦拭身体,一个人为她清理头发,另一个人举着她,面露动人的笑容,诉说她的祝礼:
“……你为我们扫除所有的不义!”
妈妈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回来和她一起睡觉。有时她需要同仙女们睡在一个房间——妈妈无法选择,她能感觉到妈妈屡次希望替换仙女们,但无果。她们说她和她的孩子都需要保护,寻常的侍女无法胜任。夜深了,妈妈还没有返回,说明她今日可能不会回来,安铂坐在桌前,背对月亮,抄写那些对她来说太易变得无意义的文字,将它们整理进入网络。
——你什么时候想开始学习历史,安铂?
仙女们问她。妈妈极力劝说她不要这么早开始。她还几乎不会说话啊!
“……我听妈妈的。”她说。油灯几乎熄灭了,她率先进入黑暗中,趁仙女们不在的时候,俯身到桌面上,听鸟儿所在那个角落中的声音,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她似乎听见一阵静谧,滑行的响动,然后是哐当,哐当的跳跃声,使她吃惊。
难道鸟儿想出来么?
“请你们不要再向我女儿灌输那些血腥,斗争的思想了!”
她想打开抽屉,但门口传来争执声,而这时候,所有的声音都静了。海的粉碎声,夜晚不尽的悲叹,这些自始至终都包裹她且不为她察觉其中情态的声音从此时才瞬间显现出几许古怪和冰冷;从这时开始,她才似乎是因为意欲行动,而非因为行动,才有意欲。
灯油黑了,她跳下凳,跑去门口。
“血腥的思想?”侍女道:“王女殿下,这是事实……”
“妈妈。”安铂说。厄德里俄斯心力憔悴,回过头,勉力,却极真挚地微笑。她执意从城北赶回来,只为陪女儿一同入睡。
“我明白你们的想法,诸位女士,但今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来我这,来我这吧,安铂,我们去睡觉吧。”她转过头,使白袍轻舞身后,朝安铂行去,笑容温柔,张开双臂。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抬身,被她抱起。
“晚安。”厄德里俄斯回头,不无哀伤尊严地,在月下同众侍女对望。
——行不通,行不通的。
安铂能看见仙女们的表情,感慨而叹息的。她们没有发出声音,对她摇头,微笑。
——她在为成为‘天命之王’而努力呢,可怜虫……
随着她知道的词句越多,现在,当她出行至外时,偶尔能听见那些原先既不被母亲,也不被仙女们认可的声音人在对她说什么。有时她在花园里听见这话,另些时候则在宫殿的房间里。她的头脑,尽管也许在思考,她的表情和动作则往往是没有任何变化的。每天她和妈妈一同起床,仍一起进了早餐,之后,她便和妈妈拥抱,去找教师们上课,之后,等妈妈一定不在内宫了,她就离开房间,在教室和仙女们的注视下,又进入森林中。
“加油——安铂!”仙女们说:“做你想做的!”
教师们叹息。十二岁的这个时候,她处在一个特殊的时期;那些在她身体内的变化难以显现在外。隐藏,地中有泽,包裹着变化的种子,她们难以辨认她的智力和方向。
她跑着,有时,从高处经过一两个‘鬣犬’,会指着她,彼此笑:“看她在跑。还有多久她会长大?”如此世界变得喧哗,越发多层,充斥着对她不同的要求。士兵要求她奔跑,母亲要求她安静。她跑,但同时记得母亲的话,尽量不要弄伤自己。
这个时期,她母亲很忙:她正和众大臣讨论着和羯陀昆定尔方面应商议的条约,同时不得不意识到,她似乎不能那么信任她的臣子。她不能在一天内管教这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而,不幸的是,尽管她是一个这么笨拙的孩子,那些希望她有双健足的人也开始意识到也许不该给她一双腿。
她更容易脱离人的视野了。
“嘿,‘天命之王’!”
腿带着她跑过庭院,在森林中一道道疏忽大意的视线中,她脱离了,来到金黄的花园中,约是正午之故,园丁不在,只有成群的花和蜂迎着她。她像小海豹,被埋在海藻林中,驱着瘦弱多伤的腿,勉力拨开花束,迈步向前。过了一会,她似完全失了方向,连到成人胸口的天都看不见,被埋在了花底。
她思索一会,俯下身,将脸,小心地,贴在滚烫的地面上,眼睁蔚蓝色,听其中的声音。
哒哒。
像鸟儿的扑腾,又像什么别的声音……
——这儿。
她的手摸到蒸腾的热气,那声音,轻轻笑着,果然响起来了。在这金黄的花海中,哪儿又开了那黑色的花?
——这儿,血马儿。
声音笑道。她起身,交替双腿,酸涩而不懈地前进——去知此事的不凡,只需明白,未来,安伯莱丽雅公主的耐力如此异于常人,只因她从小开始,每一分钟都知何为用尽全力,且永无止息。
——这儿,从花丛中出来吧。血马儿。看看你最喜欢的天……
大汗淋漓,汗水滴落她眼前,花多刺多毛的茎刺伤她的手臂,她向前跑,枝叶因她发出如海的声音。她越跑越快,向前,直到光忽然迸发,她进入金花中的空圈中,已气喘吁吁,喉如落血。
安铂走出去,短暂,四周无人,只中央有块小石头。她走上去,想坐在上面,被烫得翻倒在地,孤身一人,在金花中央,终于没了力气。
她翻身,往上看,终于,天空出现。
“——那就是‘天命之王!’”
安铂在思考这次那声音是如何来的;这似乎将她之前的一些自然而然的猜测推翻了,因她没见到那黑色的花,这时,一阵声音忽夹杂着笑声响起,她抬起眼,勉力动手,摇晃着起身,又引起那笑声。
“分明就是个残疾儿嘛!天命之王!”一个陌生声音道:“接招!”
安铂抬眼,花粉飞散空中。
哪儿开了花?
她看见一个黑色圆点向她飞来,花粉伴着它。她动弹不得,最后一刻,才想翻身,正在这时,忽一个巨大的影子,带着呈橙黑色的痕迹,奔到她面前,双手一合,将那黑点接住了。
草帽掉落她面前。安铂看着,记起了几年前的一幕。这个穿着橙色衬衣的人站起来,手里紧紧捏着那黑色圆点,花在安铂眼中落下。
“滚!”那穿橙色衣服的人吼道:“小兔崽子,都给老子滚!”
安铂眨眼,这才看清楚先前说话的是一群站在宫殿外些小山丘上的孩子,背上背着筐,手上提着篮,原先有笑,现在消失无踪,面露厌恶,叫道:
“阿丑,恶心!”
第一个人既叫着,身后众孩子,有男有女,一哄而散,安铂静谧看着,不时,面前就只有那橙黑色的影子站着。这人影因很高大,将安铂眼前的太阳都遮了去,使它在他顶上散着一点黑光。
森林里,有迷宫般的树,有溪水,有动物,有偶然的拜访者,有仙女——也有它特有的半人,半兽的存在。它们总是在森林中,不知何时就会出现,挥舞拐杖,驱赶闯入者。
“起来,起来。”这个影子向她伸出手,似有些羞怯般,安铂伸手,握住一双粗糙而丑陋的手,站起身。金花之中,二人对视,这孩子沉静而忧瘦的脸,对着这张粗野损毁的脸。她将视线下移,看向他紧握的手,他却感受到,敏锐而苦涩地,将他先前握住的东西,收到背后去了,就像前些日安铂所作。
“没什么。”这丑男人说:“一群小鬼。”
热风吹着。他捡起自己的草帽,戴上,遮住脸,然后伸手向安铂:“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没有碰到她,只是挥手:“快回去吧,不然你妈会担心。”
他提到她母亲,很正确。她虽然心有困惑,却点了头,又准备钻入花丛,这丑男人见众花如此之高,又伸手制止,道:“你怎么走得回去?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俯身。安铂在几米外看着,见这男人远比她粗大,远比她坚硬的手像野牛的蹄子一样轻松拨开土,将那手心里紧握的东西,小心放进土中。安铂看出那是只手掌大的死老鼠。她的判断并不错;丑男人说了谎,像她一样。
“走吧。”
他做完这事,稳着草帽,像将他的脸遮盖起来,向她来。他没有碰她,只是轻轻用手的动作推她前行。安铂跟着这只森林中的半人半兽回去,这回倒顺利,因他帮她拨开了所有花束。等到了花园边缘,他说了句:“送你到这,我走了。”
安铂回头。丑男人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