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连昆莉亚都不稍施‘慈悲’,”她冰冷道:“兄弟会可是有好戏看了。”
“我已等不及去羯陀昆定尔了。”玛文妲道:“你敢相信那边的女人过成什么样了吗?我上次听说她们开始以成为贤妻良母为荣,自发地抵制‘过去一千年对她们的思想毒害’……”
“有点恶心。”塔提亚评论。昆莉亚叹气。她低下头,将头埋在两手之间,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剑柄,只觉得心头空洞,头脑幽幽。
她在草地上走着。奇怪,最初,她的脚步同惯常一样,是微弱而踉跄的,身体松散,似关节和常人相比各位疏离。阳光极好,却也如温暖不了她的身体,宫人已见过她千百次,却还忍不住侧目,见这个容貌圆滑,姿态神秘危险的‘鬣犬’,领着这孩子经过,呵护其如母。
“您走得很好,小殿下。”她不时鼓励她,像某种曾被推崇,也曾被严厉批评的教育方法,珍爱和鼓励,其中差异,可说,她的声音,但凡宫人听见,不觉得温柔慈爱,只感到从心中而起无尽的胆寒。奇瑞亚,毫无疑问威名在外(此时那些留在室内的军官一致认为这个计划是由奇瑞亚制定,而,无论真相与否,她们认为这极度可能),又对这孩子极尽保护,但凡有哪一个宫人看她,久了些,她便会抬起眼,微笑而寒冷地瞥那宫人一样,予其钻心剜骨,剖心斩胫的诡异冰凉。经年杀伐和冷血历练对她的磨练已至这个地步,但,奇怪,被这么一个女人握着,牵着,安铂——竟感到一股暖流——她感到这股奔腾而湍急的热泉从两人的手指相连处传来,将她托了起来,使她的身体越来越轻松,步履越来越稳定。奇瑞亚,凭对人体的了解和敏锐,自然察觉道,不曾多问,只是微笑,带着她,越走越快。
两人到了一处花园前广阔的草坪,四野绿草如长毯,只有几处野花散落,视线再上,蓝天之下,一棵孤树等待,如一个标记。
“安铂殿下,今天我跟您做一项新的训练。”奇瑞亚蹲下身,在她面前,目视她的眼睛:“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安铂感到这是个询问。她的老师教过她,询问,期望的是一个回答,因此她开了口,不是由着对询问人的爱或关心,而是对着某种应然的法则:问题因有答案。她因此点头,端正而僵硬道:“我明白,奇瑞亚女士。”
奇瑞亚微笑。她的笑容,此时在这草坪自然而广阔的簇拥下,显出几分疲倦。她的面孔,常年在阴影中,被完全点亮,显出其中的真实和急迫,而这瞬间,她握着安铂的肩膀,那动人,让安铂感身体轻松的暖流,越发强烈。她不知这是为何,思索着,听奇瑞亚开口:
“你要一口气,从这儿,跑到那棵树那里。你要开始练习跑步。”她对安铂道:“我会在后面看着你,安铂殿下。你要用尽全力。您明白我了吗?”
她思索片刻,奇瑞亚又简短,清晰地解释了一遍,安铂点了头。
“我明白了,奇瑞亚女士。”她回答。她说完后,抬头看奇瑞亚,蓝眼闪烁:这是一个交换的信号。她回答了奇瑞亚的问题,现在,她期望奇瑞亚能回答她,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奇瑞亚微笑。她拍了拍安铂的肩膀:“你母亲会喜欢你这样的。你母亲需要你这样。”她知道,也许安铂不明白第二个句子,但一定听懂了第一个句子,因她垂下头,不再询问。奇瑞亚总是这样告诉安铂:她应该学会说话,因为母亲会喜欢。她因为多走路,因为母亲会喜欢。她应该多跑步,因为母亲会喜欢。她再牵着安铂走了几步,停下身,站在安铂身后,轻轻对她说:
“可以开始了,安铂殿下。”
跑步。安铂知道她应该跑步;她也看过人跑步,但是轮到她自己的身体,总比想象中困难。她一时间差点忘记如何行走,莫说跑步,幸而,这时候,从背后响起一声古怪的叫声。她回过头,看见那只后腿短小,身材却很高,长满斑点的灰狗从后来,越过她,在这草坪上飞奔起来。
“畜生。”奇瑞亚嗔怒道。显然,寻到这么一片良地来跑步的,不止她一个。
狗先生。她想到;这是个很好的示范,她于是迈开腿,第一步,尚且维持,第二步,已摇晃跌撞,第三步,不意外,浑身坠孔,跌落在地。
狗已跑了,飞速前进,无比自如。
“站起来,殿下。”奇瑞亚说:“您要继续跑。”
安铂没有回复,但她照做了。她撑起身,膝上已擦破了皮,只是她甚至不曾低头,继续向前,模仿着奔跑的姿势。第二回,她摔倒在第二步,侧身着地。
“继续,殿下。”奇瑞亚在背后说。风吹动她的头发,她面无表情。
安铂撑起手。这是非常奇怪的:现在,尽管她没有感到轻盈,却感到一股坚忍不拔的恒心,忽然出现在她身中——安铂本人,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性格?这很难判定,但,唯一所知的是,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尝试长距离跑步的时候,这感觉确实凭空出现,极深地扎在那,驱动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站起。在大概十分钟的过程中,这个女童所展现的毅力和重复疼痛都是非同一般的,而自始至终,这个军官都没有来帮助她。
第十五次摔倒后,安铂能够向前跑了:她的动作变得连贯,只是很缓慢。鬣犬已到了树下,趴在那,对着天空,静静乘凉。这情景,倒是呼唤着安铂,让她自己更有了些动力。
但她仍很慢。军官看着。
奇瑞亚合上手,嘴唇翕动。她的眼不眨,不动地,看着那孩子前进的身影,那空洞的眼中,不知是云淡风轻,还是心急如焚。两种感情已长久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您要跑起来啊,”她喃喃道:“我们的天命之王。”
她的腹部绞痛;今天她来了月经,极痛。
那感觉来了,安铂忽可感觉到:那种流淌在手臂中的热流,忽迸发而出,冲向她的四肢。先前,她只能看见狗跑步,却不知道自己如何跑,现在,那情景自然地进入了她的头脑,某种通道自然地被打通,像一丛水流激发了某个旋扭;木偶扭动,榫卯契合,无比精密。她摆动手臂,笨拙,但更快,更大步地,向前跑起来。奇瑞亚眼露惊,心头炽热;那孩子再次摔倒。
跑起来!她的心在叫喊。
安铂站起来,她的膝盖,手掌,全是血,但热泉爆发在她身体中,谁也没看见,只有这个军官看着,像属于她自己的幻觉,安铂跑起来,奔驰向前,似一场矫健的梦,勃发健壮的美。
血滴落,奇瑞亚捂住腹部,吃吃地笑,泪水划下她的脸。
“那是真的。”她对自己道,痛似刀绞:“您就是……我们的天命之王。”
树终于近了,安铂的力气,其实早已用完,只是自己不曾感觉到,只好手脚并用地向上爬,那狗看着她,闻到她身上的汗味,血味。安铂感到它现在有了渴望,但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她筋疲力尽,坐到树下,看着远方的天空,生出某种自己不知含义的满足。
——血马儿。
声音道。安铂忽不动了。微风吹动她的发辫,她的眼睁着,深蓝幽邃。
——血马儿。这声音重复,身边无人,只有这只狗。这感觉真熟悉,她听过这声音。
狗儿死时,开了花,那夜月的草野上,也是这种花……
安铂寻找这种花,在她流着血的手指间,她足下凌乱的草坪中,终于,她看见了一株很小,很小的花,落在树下,那斑点狗的嘴边。
黑色,飘散着粉末的花虚幻地绽放在阳光下,安铂看见那儿,躺着一只很小的兔子。只有一瞬,花就消失,因那只狗,飞速地叼着兔子,离开了她。安铂看着。
她心中空荡荡的。这只狗先生的性格,和她曾经认识的那只狗儿,一点都不一样。安铂心想,但那时,她还对喜爱,怀念,尤其是,悲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