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风起轻纱乱,叫他瞧见落玉腕上翡翠底下藏着的伤口,张牙舞爪地露出里边的血肉,与冷冽玉石偶有刮擦,却不见她因为感受到疼痛而面色有异,好像早就习以为常。
胸口那里究竟是一番怎样惨烈的皮开肉绽,无央不敢去想象。
他无端地扯了扯自己那并没有翻折的衣襟。
落玉没有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她始终目光低垂,看似拘谨的姿态却被笔挺的腰身和微扬的下颌所出卖。
无央读懂了她拒世的孤冷,于是没有停留,继续沿山路而上。
日后,他偶尔下凡来,与落玉偶遇在街角。
她装作不相识的样子,反倒使她这个人忽而可亲可近起来,仿佛并没有断绝干净欲念,尚有一丝热乎劲可期。
无央笑着走开,并不愿深究她此举的原由。亦心知深究下去绝不会得到什么善果。
不过,他早已不追求结果。世间事不如意才是常态,上天促狭,对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天神更加不留情面。
就好比他豁出一生想要拯救苍岭族,结果只因为自己替献祭者承受了天罚而免去了族人这一遭的厄运,以后该受的还得受,该罚的也绝不会手软。
他却独自解脱出来,成了神。
所谓结果,根本是啼笑皆非的闹剧。
所以他来凡间,只是想看看落玉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直到那日,在山顶神庙里,落玉对着他的背影喊出了“释天”的名字。
释天...是谁,无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六道神的名字。
落玉竟把他认作六道神了么?明明已修成对因果不再执着的天神,无央却还是在那一瞬间乱了情绪,胸口的酸痛猝然袭来,恶狠狠揪着心尖那块最柔嫩的肉。
他僵了片刻,只得装作不闻,默然离去。
神庙大劫那日,无央起得很晚。
眼下他还居无定所,夜里便化回真身憩在一处山涧里。
融雪形成的飞流有砭骨之寒,冰锥子似的凿上龙鳞。飞升成神后,他再也感受不到寒暖,烈暑如酷寒,于他全都无碍。
神身上的人情味便是从看似不起眼的不知冷暖开始,一点点被剥离干净。
先杀神落允从妹妹和树妖木木的身上勉强拾回了几分暖意。但无央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起落玉乌丝里那些缤纷又繁复的簪钗,和她挎着装满蔬果的竹篮从凡间街巷里缓缓走过的模样,这两幅画面煨出一团热气,于这冰天雪地里,聊胜于无地暖着他的心跳。
转念间,脑海里的人影散去,他扫了一眼封冻在寒潭里的龙尾,合上眼,渐渐睡去。
杀神不忍杀戮,每每世间有血染十里的惨事时,他都情愿昏睡不醒。
今日醒来,却察觉有异,远城的那场杀戮莫名消弭了。
哪怕心里感到庆幸,主杀之神也没办法藐视自己的神职,而放任破坏天地秩序的狂徒不管。于是乎,他又来到凡间,沿着与落玉重逢的山道往上爬。
可那一场问责,却似乎与他无关。
山顶上,千年前的爱人紧贴着六道神而立,看似一个狠绝一个怯懦,可无央看得出来,六道神的气焰其实是一层空心的伪装,而落玉更是从始至终没有真正怕过他。
情丝在他们扭曲的姿态里拉扯成一张巨网,细密,柔软,却好像坚不可摧。
无央垂首笑了笑,不允许自己因此生出什么情绪。
直到玉儿亲口对他说出那句“不再相见”,他才任情绪的洪流短暂地将他淹没了片刻。
一时之间,无央也说不清究竟是“不再相见”更伤人,还是玉儿规规矩矩的一声“您”更令他无措。
就好像在街上装作不识的那回一样,无央这次也立马识破了她的戏码,她其实认出了自己。
无央愿意成全她,可那一声应允却如鲠在喉,挣扎半日还是说不出口,反倒刺出喉咙里略带血腥味的酸痛。
千万年来甘于自苦的他,这回却不忍对自己这样残忍。
倘若往后真的不复相见,无央其实也能坦然承受。但眼下只要不回应玉儿的话,似乎就能给来日留下一些念想。
几日后的万神殿中,杀神无央难得凌厉了神色,一字一句地质疑六道神:“远城之事,六道神是否僭越?杀与不杀,罚与不罚,都该由我定夺。”
六道神冷冷一笑,道:“杀与不杀和我无关。至于罚与不罚...万神殿内不语私情。”
这话虽然迂回曲折,但却是释天第一次同旁人承认他对落玉的心。而这旁人,偏偏是无央,叫人不能不怀疑他的用心。
“私情...”
哪怕是才飞升不久,于神职尚未得心应手的杀神在听见“私情”二字从六道神里口中说出来时,亦不禁背脊发凉,心生恶寒。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六道神一眼,“六道神的私情,配得在万神殿一议。”
还未及六道神开口,他续又道:“只是,你这一段,我却听不得。毕竟,万神殿内也不该念私情。”
无央承认得光明磊落。
释天点点头。二位天神终是将此话按下,不再提及。
万神殿内,唯有六道神与杀神,没有释天和无央。
而他们存世的立场,亦是先为神,其后才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