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师部,林安先单独去见廖耀湘。
帆布帐篷外是下午五点的光,阳光已经开始斜斜地落下来,透过帐篷缝隙和薄窗布洒进屋里,像一缕缕金色尘烟。远处传来操场上队列解散的哨音,隐约夹着几声笑闹,兵营的日常正缓缓收尾,一切都被这暮色轻轻裹住,有种难得的宁静感。
进去时,廖耀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封信,看她进来,对她笑了笑:“来了,坐吧。”
她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师长。”
他点点头,“路上辛苦了。”
“没有什么。”林安笑了笑。
廖耀湘沉吟了一刻,开口道,“林安,我问你一件事。”
“您说。”
“《森林作战法》,是你带去战争学院的?”
她没有迟疑,点头:“是我。”
“杜司令安排的?”
林安怔了怔,随即一笑:“不是。杜长官事后才知道。”
廖耀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心微微蹙起:“那是谁的主意?”
“我的。”
她语气平稳:“赵参谋长那天随口提了这本册子,我就去要来看了,我想您写的东西肯定是好的。”
“后来在飞机上闲着没事,想翻译一下练练笔,译着译着觉得也许菲律宾也用的上。”
“恩布里克将军正要我递交FAC材料给战争学院,我就跟他提出了这本书,他看了觉得也很不错。”
“后来按理说我应该报功,但是我想了想,怕我为自己报功这件事就不纯粹了。说到底,是您的作品好。所以我就没提我的事。”
廖耀湘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良久,他语气缓了些,却更沉:
“小林,你知道你这么做……不太合常理。”
林安一愣,她抬头问,“为什么?”
廖耀湘看着她,眉目间并无半分责备,声音却缓缓低下去:
“因为你不是一个写前言、盖图章的人。”
他指了指那封军政部的通报,“这封嘉奖,到了我手上,上头写的是‘司令部递交’,署的是杜聿明的名字。杜司令后来给我回了电,说‘林中校执行得力,已另有呈报’。”
他停了一下,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脸上:“从头到尾,没有你的名字。”
林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廖耀湘轻轻叹了口气:“小林,你是军人,不是个跑腿送文件的小姑娘。你做得这么用心,这么干净……可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像是你,把一件好事送出去的时候,还特意绕开了别人,生怕被人知道,是你送的。”
林安点点头,有些迟疑,“好像是这样。”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但我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
她静静思索着,缓缓道:“我喜欢读您的书,喜欢翻译您的文字。恩布里克将军夸它好的时候,我是真的替您高兴。至于功劳……”
她思考了一下,“您的军功章已经完美无瑕,我何必非要去掺一脚呢?”
“要不然,搞得像是我在卖力推销。”她皱了皱鼻子,好像被这个想法恶心到了,“好像显得您的作品没那么好似的。”
她又看着廖耀湘,“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是非常快乐的。这就是我获得的奖励。”
“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听到您获得了嘉奖,想象您自得的样子。”她笑着说。
说着说着,她停了一下,有些犹疑,“不过……这么说来,好像我真的特别在意您的感受和成就。”
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认真确认这个念头。
但她又轻轻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可这有什么不对呢?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
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廖耀湘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得那样坦然、认真、毫无遮掩。帐篷里里光线不强,却清晰地照亮了她的神情——眼神明亮,眉眼干净,说着“仰慕”时毫不躲闪,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的声音还在回荡:“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
她像一名年轻士兵向指挥官敬礼,毫不羞涩,也毫不犹疑,不求回应,只求对得起心里的那份真诚。
帐篷里温度不高,但空气里带着点日晒后的土味,混着油布的气息。马灯的光微微跳动,照在廖耀湘身后的作战地图上,那些用彩笔标注的路线和标记,被映出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林安的脸上,好像也染上了淡淡的金光。
廖耀湘一时间竟无言。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手指慢慢摩挲着那封信的纸边,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借触觉思考。
他忽然明白了林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这个念头让他微微一怔——她不是在邀功,不是求表扬,她只是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因为这封嘉奖而高兴。
是的,她希望他开心。就只是这个。
他清了清嗓子,说,“这份嘉奖,确实收得很舒心。”
林安的脸果然一下子被点亮了。她咬着嘴唇笑了一下,“那真好。”
她尤嫌不够,又感叹了一遍,“真好。”
她的脸上是一种幸福。
她的目光坦然,干净,像是一道明亮的水光,就那么静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一点防备。
廖耀湘看着她。
林安忽然觉得脸有些热,心跳也微微快了半拍。她没动,也没有躲开长官的视线,只是手指轻轻收了一下。
廖耀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他什么都没有点破,但那一笑里仿佛有一点温柔,也有一点遥远。
“走吧,”他说,声音温和,“我们吃饭去。”
走到饭桌帐篷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刚擦黑,桌上铺着一块花桌布,已经有一个凉菜在上面了。傅团长、陈团长、李参谋长,还有几个参谋正坐在一起吹牛,谈什么山顶洞人、人类起源。
林安一踏进来,几位军官立刻停了话头,李涛参谋长第一个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小林回来了!”
林安一阵不好意思,赶紧换了只手拄拐杖,向众人敬了个礼:“折煞我了,长官们快坐。”
大家起身和她挨个握手,寒暄的话都不免带点打趣的意味:“黑了不少啊。”“瘦了也利落。”“伤得不轻吧?”
正说着,一个穿着浅青棉布旗袍的瘦小女子从帐篷后绕过来,手上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
廖耀湘三步并作两步,接过她手里的盘子,说,“叫伙食兵做就是了。”
黄伯溶笑了笑,“我想他们做的不正宗。你不是说要做几个好菜么?”
她又转向林安,用帕子擦了擦手,温和地伸出手来:“你就是林安吧?我是黄伯溶,廖师长的太太。”
林安一愣,整个人忽然冷静下来,与她笑着握手,“总算见到您了!”
黄伯溶说,“还有几个菜,马上好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建楚常说你是他手下最得意的下属呢。”
林安笑着说,“哪里!师长太过奖了。”
菜齐了,众人落座。照例,得说几句话,举杯表示欢迎。廖耀湘端起酒杯,说了几句简短的话,欢迎林安归队,勉励她好好休养、继续发挥作用。
“小林,你也说两句吧。”
林安轻轻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举杯:“谢谢新二十二师各位长官拨冗出席。实话说,外头这几个月,真是天天想念师部。不过为国效劳,不敢说辛苦。”
“林中校的觉悟高哦!”李参谋长比了个大拇指,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廖耀湘笑着摇了摇头,一边伸着手让黄伯溶帮他挽起衬衣的袖子,好不要弄脏,一边说,“说的是正理。”
林安的目光停留了一瞬,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吃饭,吃饭。”他说。
于是大家开席。
大家都问她在华盛顿怎么样,在纽约又是怎么样,在瓜岛又是怎么样,森林作战法是怎么递交的。林安都简短地答了。
李涛觉得有些奇怪,“小林,你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
林安一愣,连忙笑起来,“是吗?可能是累了吧。我毕竟坐了六天的飞机。今天又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汽车。”
“哦,是累了。”众人点点头。
林安放下碗筷,走到背包边,从里面掏出一个手帕包的小包。想了想,又拿了一个小包。
她说,“这是一点纪念品,我从纽约带的。”
打开手帕,里面是几支派克钢笔。这个时代的军官们都喜欢在制服口袋上夹一只笔,这份礼物可谓体面又实用。
她双手奉给李参谋长、陈团长、傅团长、蒋团长、还有廖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