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回到重庆后,仍住在谭祥家中,整理美援、飞虎队和 FAC 的资料,闲暇时学学跳舞。夜晚,她翻阅廖耀湘新写的两本小册子——《森林作战法》和《城镇村落战斗》,书页轻薄,内容简练,她打算将其译成英文,顺便练笔。同时,她也在撰写给《时代》等刊物的下一篇专栏。
这两日,她去侍从室报道了两次,见的并非宋美龄,而是宣传部长董显光和秘书黄仁霖——同为即将赴美的随员。他们向她介绍了行程安排,林安趁机与他们商量,希望在不需正式出席国会时,能去探望飞虎队队员的家属。对此,众人一致认为可行,毕竟她在国会的戏份恐怕不会太多。
一切准备就绪,出发的时间已到,然而消息迟迟未至。
反倒是报纸上率先登出——“史迪威回国述职,魏德迈接任中国战区总参谋长。”
——————————
时间倒退到七天之前——
黄山官邸的夜色浓得像一滩死水,沉沉地压在这座巍峨的山顶宅邸上。
戴笠快步走进书房,军靴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手里紧握着一叠文件,指节泛白,脸上难得带着一丝真正的凝重。书房里灯火通明,蒋站在桌后,宋美龄立在一旁,神情如冰雕般僵硬。空气沉闷,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不祥的重量。
“委员长。”戴笠声音低沉,却极有力地打破了这片死寂,“证实无误。”
静默片刻。
宋美龄陡然抬起头,嘴唇微微颤抖:“戴先生,你再说一遍?”
“属下已经核实。”戴笠缓缓地,将那份文件摊开在桌上,指着最后的记录,一字一句道,“史迪威将军,正在策划暗杀委员长。”
轰然之间,愤怒炸裂开来。
蒋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四溅,热茶泼洒在地毯上,蒸腾出一丝淡淡的白雾。他的手紧紧攥住桌沿,指节泛白,整个人微微颤抖,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敢?!”
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来,声音里裹挟着滔天怒火,眼中燃烧着一种可怕的光。
宋美龄的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抓着桌沿,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站稳。她的眼神里透着愤怒、恐惧,还有深深的不可置信。她曾在这场战争中竭尽全力与美方周旋,曾试图与史迪威建立信任,甚至在许多问题上试图理解他的立场,可如今,史迪威的回答不是争取,不是合作,而是——暗杀。
“委员长。”戴笠低声道,“请示,如何处置?”
蒋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几乎要嵌进桌沿。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低沉得像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用妥善办法,从多恩那里拿到文件……然后,把他看守起来。”
戴笠点头,转身欲走。
就在他即将跨出书房门的那一刻,蒋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透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我要那个文件。”
“属下明白。”戴笠低声应道,身影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宋美龄缓缓扶着桌沿坐下,脸色苍白如纸。那一刻,她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她从上海的电话里听见西安事变的夜晚。那种无力感,那种恐惧,那种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窒息感,再一次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胸口。
而蒋则笔直地站着,脸色阴沉如铁,手指缓缓收紧。
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暗杀,曾无数次在枪口下幸存,可是这一次,这是最让他愤怒,最让他痛苦的一次。
因为即使在这片中国的土地上,他也无法逮捕这个人——史迪威,毕竟是美军代表。
深夜,黄山官邸的书房灯火通明,门外的风裹挟着暮春的寒意,撕扯着树梢,吹得院中的白玉兰瑟瑟作响。
美国驻华大使克拉伦斯·高思(Clarence Gauss)匆匆赶来,西装外套都来不及整理,一路快步穿过幽暗的走廊,靴底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房门口,站着两个宪兵,戴笠则立在门侧,目光如鹰,锐利地扫过他一眼。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蒋站在桌后,身影被案上的灯光投射在墙上,影子瘦削而笔挺,手指在桌沿上敲了一下,声音沉稳得仿佛压着风暴。
“高思先生,请坐。”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高思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坐下后,立刻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这不仅仅是外交会晤,也不是寻常的对话,而更像是一场即将决堤的风暴前的短暂宁静。
“委员长。”他微微倾身,谨慎地开口,“不知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示意戴笠将一份文件推到高思面前。
“请过目。”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高思低头,目光落在那几行清晰无比的英文字母上。仅仅是扫了一眼,他的呼吸就猛地一滞,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去。
他迅速地翻阅文件,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尤其是在看到“Assassination, poisoning, or staging a plane crash”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史迪威——策划暗杀?
高思抬头,努力维持镇定,但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委员长,这……这一定是个误会。”他的语气有些急促,手掌下意识地按住文件,像是怕它突然消失,“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美国政府绝不可能——”
蒋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像冰冷的刀刃,锋利得让人无法回避。
“我有确实的证据。”他语气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般钉入空气之中,“但我不想直接下结论。我希望华盛顿自己告诉我,这是不是贵国的授意。”
高思的呼吸急促了一下,额角的汗意更重了几分。
“委员长,我——”
蒋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截断了他的话。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眼中透着某种危险的压迫感,“华盛顿还是否把中国视为盟友?”
短短一句话,像是重锤落在高思的心头。
空气沉默了几秒,高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擦了擦额角,竭力稳住自己的嗓音:“委员长,我一定会立刻向华盛顿汇报……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某种误会。”
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
高思的手指在大腿上紧紧攥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急迫:“我会马上调查,委员长,请您放心。”
蒋淡淡地点了点头,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话是否可信。
高思退后一步,朝蒋行了一个微微僵硬的礼,然后迅速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里静得可怕,钟摆的滴答声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敲在蒋的心头。黄山官邸外,夜风翻卷着树叶,枝丫在窗前摇晃,投下一片片交错的阴影,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鬼魅。
如果他死了呢?
这个念头狠狠地撞上他的脑海。
如果他死了,史迪威会如何?
他几乎能预见——史迪威会试图接管整个中国战区,甚至扶植一个能接受美方全面控制的军人。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曾经被觊觎的名字:李宗仁?冯玉祥?还是某个已经无力翻盘、但愿意卖国求荣的地方军阀?
可史迪威行吗?
蒋忽然冷笑了一声,笑意里满是无声的讥讽与悲哀。这个人,骄傲、刻薄、执拗,自以为懂得战争,自以为能掌控中国军队,可他懂什么?
史迪威三十多年的军事生涯里,一次像样的胜仗都没有打过,只会在日记里辱骂中国的军官,嘲笑中国的政府,甚至连美军自己的人都不放过。一个连军事指挥都无法驾驭的傲慢之徒,能驾驭整个中国吗?
他能做的,大概只是让中国陷入更深的混乱,让整个战场崩溃,把国军的指挥系统撕得粉碎,最终让日本人趁虚而入,拿下这片已经支离破碎的土地。
中国会成为殖民地,不是史迪威的,就是日本的。
想到这里,他的胃部骤然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直刺入骨。他缓缓闭上眼睛,眉头拧紧,指尖死死扣住桌沿,胸膛剧烈起伏。
可他,拿史迪威没有办法。
即使这片土地是中国的,可是美军在中国拥有特权。即使这座城市是他的重庆,他却无法用宪兵去包围史迪威的官邸。他连审判都做不到,更遑论枪决。
他能忍受刺杀,他能忍受被人追杀,可他无法忍受的是,明知道敌人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动手。
这不是简单的个人仇恨,不是西安事变时的兵谏,不是汪精卫的背叛,不是日军的轰炸,而是一种更深的、更沉重的耻辱——
那是弱国的痛苦。
作为一个国家元首在本国却无法逮捕一个外国人凶犯的痛苦。
极端忍耐——他告诉自己——极端忍耐。
宋美龄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一向克制,可这一刻,她无法再掩饰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蒋看着她,目光深沉,仿佛所有的风暴都被他压抑在那一瞬间。可看到宋美龄的眼泪,他反而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