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气沉重得像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地图铺满了整张会议桌,腊戍的胜利被标注成一块亮色,仿佛夜空中唯一的星光,但那之外,全是向北推进的箭头,一道道黑色的笔痕标出了日军下一步的进攻方向,曼德勒、八莫、密□□,一个个城镇连成一条通向中国的吞噬之路。
罗卓英坐在主位,脸色凝重,目光在人群间游移,像是在衡量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杜聿明沉默地坐在一侧,手肘抵着桌面,右手食指缓慢地在桌上敲打,节奏稳定,仿佛是一种刻意的冷静。亚历山大双手交叉,倚在椅背上,眼里透着英军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倨傲,仿佛这个会议本就与他无关。
而史迪威——史迪威几乎是以一种忍耐到极限的姿态坐在那里,他的眼里燃着怒火,连嘴角都因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抖。
罗卓英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诸位,我们都清楚,腊戍的胜利振奋人心,但接下来的战局依旧危急。日军在缅甸的主力并未受到决定性打击,他们很快就会到达曼德勒,我们需要尽快确定下一步的部署。”
“部署?”史迪威猛地抬起头,冷笑了一声,随即用力把一支铅笔摔在桌上,铅笔骨碌碌地滚到了地图边缘,“你们已经做出决定了吧?我听说,新38师正在撤退!”
他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最后把目光钉在杜聿明脸上,“你们打赢了一场战斗,结果就是打算放弃整个战场?”
林安坐在杜聿明的身侧,作为他的翻译,手中紧握着钢笔,刚才已经做好记录,眼见场面开始激化,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林安做好了准备,像往常一样把听到的任何一句英文翻译成中文。
杜聿明不动声色地看着史迪威,声音依旧平稳:“史将军,我们赢了腊戍,但你低估了整个战局的恶化程度。日军的主力仍然完整,我们没有足够的补给,也没有重武器,无法支撑一场巷战攻防。”
史迪威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所以你们要撤退?你们要主动放弃曼德勒,把整个缅甸拱手让给日本人?!”
“如果不撤,我们会被围死在曼德勒。”杜聿明缓缓说道,“那时候,整个远征军都会完蛋。”
“包围?”史迪威眯起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第五军是远征军的精锐,你们连一个平原城市都守不住?”
“如果这是一座孤立无援的城市,是的,守不住。”杜聿明的语气比史迪威更冷,“我们打仗,不是为了给你们的战略做牺牲品。”
史迪威的脸色阴沉,刚想开口,亚历山大突然低声说道:“史将军,杜军长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在座所有人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疲惫:“英军已经撤退,我们不可能再给缅甸派遣一兵一卒。就算中国军队愿意死守曼德勒,我们也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支援。”
“所以你们英国人就打算放弃了?”史迪威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
亚历山大轻轻耸肩,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你们美国人也一样无能为力,不是吗?”
会议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史迪威的眼神变得更加冷厉,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如果中国军队指挥不力,我们必须做出调整。”
“我提议,由美军团、营、连级军官接管中国部队的指挥。”
(注:1942年7月,史向蒋要求,营长以上军官均由美国人担任,并且先由美调来三百多军官,准备接替中国军官的职务。史迪威的这一企图,立刻遭到全体中国军官的反对。)
亚历山大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安骤然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翻译的台词卡在喉咙里,未及思考,话语便已脱口而出:“This is ridiculous!”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像是惊讶于她居然敢在这样的场合公然插话。然而,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美军团、营、连级军官直接指挥中国军队?这算什么?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个时代的荒谬之处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毕竟,战争本身就是混乱的、无情的,英军的逃窜和推诿也让她无比愤怒。但此刻,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屈辱,感受到彻底的、无法接受的屈辱。
在她成长的那个时代,中国是世界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是一个拥有核武器、航空母舰编队的强国。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亲耳听到这样的话——美军要直接指挥中国士兵?
这是什么意思?是当中国军队是仆从军?是殖民地土著?是黑奴,还是印度土邦?
史迪威镇定自若地说出这句话,简直击穿了她想象力的下限。
韩国、日本长期驻扎美军,已经是丧权辱国至极。而眼下,史迪威竟然要求直接由美军的低级军官来指挥中国的士兵。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北洋军阀时期,哪怕是在战乱不断、内战频发的岁月里,中国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距离有多么遥远。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许多都建立在现代的经验之上——她习惯了走在大街上看到满眼的“Made in China”,习惯了看到国产手机、国产汽车、国产高铁的广告,习惯了中国人在国际会议上拥有自己的话语权,习惯了新闻里中国领导人和美国总统对等会晤,习惯了……中国从来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是一个大国,是自己的主人。
然而,1942年的现实却用最残忍的方式砸在了她面前。
史迪威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住她,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时沉稳的中国女翻译,竟敢在这样正式的场合直接顶撞他。
罗卓英和杜聿明对林安的突然插话感到意外,眉头微微皱起,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等待她将史迪威的英文原话翻译成中文。
林安的心跳剧烈加速,她感到胸腔里的怒火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转向杜聿明和罗卓英,语气压抑着怒火,慢慢翻译道:“史将军的意思是……美军的团、营、连级军官应该直接指挥中国部队。”
会议室陷入死寂。罗卓英的脸色瞬间变化,惊愕地盯着史迪威,整个人僵硬地坐直了。杜聿明的目光冷如寒铁,指尖微微停顿在桌面上,抬起头,目光深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史迪威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语气依旧强硬:“如果中国军队继续这样毫无章法地指挥下去,我们终将一败涂地。”
林安此时完全失去了对史迪威的任何尊重。她的愤怒像是火山爆发,迅速蔓延全身,愤怒的血液几乎让她失去理智。她恨不得一拳打到这个老东西的脸上,也许长官们还要在意国际影响,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翻译。史迪威又能怎样?有本事枪毙她!
她不再等待翻译的机会,迅速用英文冷笑道:“哦,真的吗?将军,告诉我,腊戍之战是谁打赢的?是谁歼灭了五千名日军?是谁阻止了你的部队被彻底包围和歼灭?是谁让你还能坐在这里说话?”(英文)
她的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陷入了静默。林安的目光如刀,锐利地直视着史迪威:“英国人在一天之内就失去了缅甸。但你们从不批评他们。相反,你们一有机会就猛烈抨击中国军队。为什么?就因为英国人是白人,而我们不是吗?”(英文)
她顿了顿,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在你们眼里,我们不过是另一个英属印度、另一个菲律宾、另一个殖民辅助军,不是吗?就因为我们不是白人,就要低头服从?”(英文)
林安冷笑一声,笑得尖锐又刺骨:“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称呼您为‘史迪威总督’?我们是不是应该邀请美国‘军事顾问’进驻重庆,接管我们的指挥权?”(英文)
她的语气陡然一沉,眼神更加犀利:“让我说清楚,将军。你的计划不仅荒谬,而且对你所谓的盟友也极其不尊重。”(英文)
这番话狠狠撞击了会议室的每一根神经,空气凝固,几乎可以切割。罗卓英和杜聿明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光是看着林安的表情与史迪威铁青的脸色,他们就能猜到一二。而亚历山大的目光里则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味。
林安越说越痛苦,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将军,告诉我,一月份是谁丢掉了马尼拉?二月份是谁投降了新加坡?三月份是谁丢掉了整个菲律宾?你说中国军官缺乏战略,但也许你应该为麦克阿瑟将军提供建议。也许我们的中国将军应该接管你们在太平洋撤退的部队的指挥。”(英文)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史迪威的胸口。会议室的气氛骤然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史迪威的脸色变得铁青,怒火几乎要吞噬他整个理智,他猛地拍桌站起,声嘶力竭地叫道:“You—you are out of line!”
林安冷笑,目光如刀:“Out of line? General, you don't even know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n ally and a colony, and you dare talk about lines?”(“越界了?将军,你连盟友和殖民地的区别都不知道,还敢谈界线?”)
她猛地向前一步,眼神直逼史迪威:“你说我们的军队组织混乱,但告诉我,我们有什么武器?我们得到了什么支持?英国人抛弃了我们。补给永远不够。空军不存在。然而,我们战斗了。我们赢得了战斗。我们坚守阵地。你还说我们无能?”(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