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外婆被推出厨房,无奈地摇摇头,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坐在客厅的桌子边,又捧起洛淅的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看。
她用粗糙弯曲的手指在通知书上摩挲着,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对着这张薄薄的纸喃喃自语:润润啊,你跟小季看见没啊,小淅争气,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你们看到没啊?润润啊……
外婆细细碎碎地念叨,洛淅站在灶台前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润润就是自己的妈妈,但可笑的是他只知道妈妈小名是润润,大名叫什么他并不清楚,这些年怕勾起外婆的伤心事,他从没有提过自己的爸妈。
只有偶尔在深夜,他会听到外婆坐在客厅里,抱着他妈妈的遗照念叨一些琐碎的往事,那时他就静悄悄地坐在卧室的门后,靠着门板听外婆一遍遍说自己的女儿、他的母亲从前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孝顺。
他想着让外婆不要太有压力,于是瞒着外婆再一次偷偷跑去找叔叔,这一次他甚至在叔叔面前低头求他给自己付点学费。叔叔看他两眼就转身上楼,留下保姆面色不善地塞给他一千块钱,说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让他拿了赶紧走。
洛淅看着口袋里被淋湿的一千块钱,那么薄的十张纸,被雨淋后就粘在一块。
他在火车站一直坐到凌晨一点,上了火车后就躲在狭窄的洗手间里一张张分开粘在一起的百元钞票,慢慢用嘴吹气将它们吹干。湿了水又干掉的纸币会变硬变脆,叠在一起看着厚了不少。
如果人生有选择,洛淅也会想,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小县城里出生的普通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多余的想法。不会一次次地被羞辱,一次次地靠着别人给的十张一百元生活,他和外婆大可以好好住在县城,他考上大学后去厂里打工,赚到钱就拿回家给外婆用。
可他有过父母,也曾住在带着小花园的别墅里,睡着温暖的儿童床,躺在母亲怀里抓母亲垂下的发丝往嘴里塞。父亲会给他带最新最好的玩具,他们的生活富足又温暖。
他想拿回父母留给自己的房子,从他八岁那年明白父母再也不会回来后,这样的执念就一年深过一年。
火车到站是凌晨四点半,洛淅的衣服已经干透,他揣好一千块钱,单薄瘦削的身体从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穿过,显得萧条又落寞,宽大的白色衬衫兜不住他空荡的内心,穿过列车停靠的站台时吹过他发梢边的夜风,将他此刻心中无限的寂寥吹远。
凌晨的出站口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在等着,洛淅匆匆在一同下车的人群中穿行,担忧外婆在家着急,却在出站的那一刻抬头看见撑着伞在出站口等他的外婆。
老人戴着已经用旧的丝巾,花白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夜里的风吹起她手里抱着的外套,抚过洛淅的脸颊。即使隔着冗长的过道,外婆粗糙温暖的手似乎随着风一起,在拭去他未曾落下的泪滴。
洛淅长长地呼出一口寒气,朝外婆跑去,用力撞进老人温暖的怀抱中,哽咽:“阿婆,你怎么来了?”
“哎呦,我家淅宝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撞散架了,快把外套穿上,别着凉了。”外婆摸着洛淅的头发,“阿婆看你没回家,就想着来车站接你。”
“我想回家,外婆。”洛淅弯着腰,把脸埋在外婆的肩膀上。他几乎在每次感受到县城外的风雨有多冷冽后,外婆都不声不响地来这座小车站等着他,不问他去做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做好,那双温暖的手总是能将洛淅冰凉的脸颊捂热,拉着洛淅回家喝上一锅热乎乎的姜茶。
凌晨的夜黑漆漆,乌云还没有散去,或许明天仍旧会下雨。洛淅不知道外婆在出站口等了他多久。也许每一趟列车到站,她都会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寻洛淅的身影,这一班车里没有,就默默等下一班。
“阿婆,你不怪我没告诉你就自己跑走吗?”洛淅打着伞,挎着外婆的手臂。
“怪你什么,你长大了,阿婆就希望你高兴,不管你做什么,你高兴了,阿婆就高兴。”
洛淅想起他独自坐车找叔叔要钱的前一天,外婆曾说要让他去自己老朋友那散心,于是低声问:“那你的老朋友会接受我住在她那吗?”
外婆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洛淅在问什么,她有些惊讶洛淅真的愿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她喜欢你喜欢得很,你六七岁的时候她还来帮我带过你呢。哎呦你那个时候可难带了,又哭又闹的,我一个人实在搞不过来,她就跟我轮班带着你,白天我睡觉就她带你,晚上她睡觉就我带你。你还叫她翠奶奶啊,但是十来年不见,估计你也认不出来她喽。”
“翠奶奶我记得。”洛淅说,“她做饭很好吃。”
外婆笑起来皱纹很深,岁月一刀一刀重新刻画了她的样貌,让她不复从前的富态,但仍旧温柔。洛淅记忆里,她总是这样温柔,好似从来都不会生气。
她伸长手摸摸洛淅的耳朵:“你小时候就喜欢吃她做的饭,一到饭点就嚷嚷着翠奶奶呢翠奶奶呢?哎呦阿翠被你吵得不行,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
洛淅听着外婆说话,微微笑着回应。
他笑起来时像一条徐徐潺潺的小溪,从沙地上流过,安静得激不起一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