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掩唇轻笑,歪头道:“那是大哥未逢真缘。缘分天降,一眼望去,便知是前世寻了许久、今生终得相逢的模样。”
温鑅闻言,屈指轻敲她额头,笑斥:“小小年纪,哪来这些花言巧语?”
阿姌不服,拍拍胸脯,眼珠一转:“若是我,瞧上一眼便知,哎呀,这人我定要欢喜!”
暮色渐深,晚市灯火如星点燃。阿姌抬眸,恰与温鑅目光相接。他眉峰如画,眼底似藏一泓清泉,灯影摇曳间,似有无言情意流转,她心弦微颤,仿佛刹那千年。
同一串灯火却映得伯都黝黑的面庞明暗不定。他低头细细咀嚼阿姌那番言语,议亲之念悄然复苏。忽地,他眉头一皱,似被冷水泼醒,粗声道:“罢了,如今我等困于温府,出入皆需凭安堂通行,步步受制。我若议亲,岂非连累夫人同受此囹圄之苦?”
此言落地,空气似凝了一瞬,方才的轻快笑语被沉沉暮霭压下。伯都抬眼望向远处,灯火万家如星河倒映,他低喃道:“离温府重开之日,不会太远。”
伯都后知后觉,粗嗓一扬:“师父是说,要为安平军翻案了?”
温鑅未答,只看着天边晚霞下一抹幽兰,如同阿姌那双灰蓝眼眸般,幽暗中自有一分倔强。是她那句“萤火虽幽,亦破幽天”,无意中点醒了他蛰伏三年的迟疑。
他深吸一气,负手而立,声音低沉却如金石掷地:“大缙朝堂,腐肉盘根错节,岂可坐待其自溃?我若不入局执刃,剜去这毒疮,如何医江山之病?唯有手握棋盘,方能护住更多无辜生魂。”
伯都听罢,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师父……”他眼眶微热,这憨直汉子似在他身上重新看见了大缙少将军的家国大义。
阿姌凝望温鑅冷峻的侧脸,眉峰如削,目蕴寒星。她知他已自彷徨中挣脱,任前方风霜如龙吟虎啸,他自如磐石屹立,刃迎万难。她歪头,装出一副懵懂模样,咕哝道:“剜肉听着怪疼的。”
又引得众人莞尔,灯下气氛复归轻暖。
只见温翎端坐案前,左右手并用,笔锋如风,抄录着《安平军纪》。他闻声抬头,瞧见伯都,眉头微蹙,冷哼一声:“叛徒。”
伯都也不恼,咧嘴一笑,径自将手中包裹搁在他案侧,“阿姌给你买的”。
荷叶鸡的香气透过纸缝袅袅溢出,温翎鼻翼微动,眼底掠过一丝意动,却仍端着架子,硬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伯都闻言,粗掌拍在温翎肩头,叹道:“你这张嘴,真真是成也因它,败也因它。方才我与阿姌谈了谈,劝她莫记恨你,你可知她说了什么?”
温翎未答,面上仍冷若冰霜,耳廓却不自觉微竖。
伯都低声复述:“她说,‘二哥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那日我逃出郭府,险些被两个护院捉回,生死一线之际,有个身影用两片树叶救了我。我虽未看清他面目,只瞥见一截暗绿衣摆,恰是二哥今日所穿这件。’”
温翎闻言,目光不由落向自己袖口,那暗绿纹路在烛光下隐隐生辉。他心头一软,似有暖流淌过,却仍撇嘴毒舌:“小丫头年纪轻轻,便如此擅攻心计,真真心机深重。”话虽刻薄,手却已不听使唤,探向包裹,慢条斯理拆开荷叶,鸡香扑鼻,他低头咬了一口,眼底笑意难掩。
伯都见状,哈哈一笑:“幸好今日未因偏见拦她拜师,不然你我哪有这口福?”
小院四人,似自这一日起,各自迎来新的开端。
夜更深沉,伯都与温翎对坐案前,就着那荷叶鸡,温了壶浊酒。烛火摇曳,映得满桌《安平军纪》‘刀锋永为护黎民而存’的信条字迹斑驳。伯都端起酒盏,黝黑面颊因酒气泛起紫红,他盯着跳跃的烛焰,粗嗓低沉:“老二,师父已决意为安平军讨回清白了。那王枂非善类,我这条命今日便押在此,往后无论刀山火海,我必冲在你、师父与三妹前头。”
温翎闻言,举着鸡腿的手顿了顿,面上虽不动声色,眼底却掠过一丝凝重。聪颖如他,自知前路血雨腥风,暗藏杀机,他不想气氛太过沉重,毒舌道:“大哥你放心冲锋在前,刀光剑影中搏个英雄名。我呢,留于后方运筹帷幄,为你收尸——哦不,颂功。”
伯都推了他一巴掌,“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
与此同时,温鑅独坐房中,烛影映着他修长身影。他自柜中拣出那几件玄袍,欲锁入箱底,指尖触及衣料,忽忆起阿姌那身“师徒装”,心念一动,又复取出一件。他低头凝视,进退失据中忽而哑然失笑,自嘲道:“我这是在做何等痴事?”素日沉重老成的眉眼,此刻竟添了几分轻快。
阿姌则倚在自己房中,纤手轻抚包裹深处那袭红裙,指尖停留片刻,终释然地将它藏入柜底。她换上合身的玄袍,学着温鑅模样,将青丝高束,眉如远黛,眼若晨星,英气中透出一抹坚韧。她缓步至庭中,仰望一轮皓月,低声道:“阿娘,我寻得一处栖身之地,遇了几位极好的缙人。我欲随他习武,若您在天有灵,愿佑我早日报仇雪恨,重归北境。”月光洒下,映得她身影清瘦而挺拔。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乌啼,似从暗林深处掠起,搅扰了这片刻的平和,她心头微动,暗道不吉,只怕那燕地那顶替自己的女娘出事,又惴惴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