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设的问题还是在身后响起,温鑅手下的刀没有停,连身也没转,只是淡淡道,“昨日她们已向我请辞,自行归乡去了,你且放心,我暗中派了人护送。”
阿姌听完竟丝毫没有惊讶恼怒之情,平静地“哦”了一声,抬眼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专心剖鱼的男人,手下的刀法稳而快,不多时已片好了一盘晶莹剔透的鱼脍。
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再问下去,这几日表面上的岁月静好将难以维持,却还是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开口追问道,“她们两个是同乡,可是去了梧州?听说梧州盛产一种通体红色的鱼,不仅肉质鲜美,还被视为祥瑞。”
温鑅转身看她,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择豆角的动作还没停,仰着头,张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无限憧憬那鱼的滋味,他被她逗笑,语气轻松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趟,你说的那鱼本就是普通的红斑鱼,不过长得颜色喜人了些,便被赋予了人的期望,这世上哪有什么能端上桌的祥瑞。”
“那我到时候能见到姜晚她们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阿姌还是刚刚的表情,可眼神里却多了份冷意,温鑅不知怎么答她,别过头,只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可阿依曼家在北境呀,她哪见过什么红斑鱼。”
……
“若你见过她,一定不会把她错认成中原人。”
……
“所以,她们死了是吗?”
……
突然刀子一偏,瞬间擦破了皮,血淋在了刚片好的鱼身上,温鑅盯着案板苦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放下手中的刀,转身面对她,无力道,“对不起……你当时情况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
阿姌木然地点了点头,道理她都懂,怪不得他分毫。
她突然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目光中藏着无尽的怨气和无法遏制的深渊:“跟我说说她们最后的模样。”
温鑅的心猛地一疼,不忍心看她如此模样,低声唤她的名字:“阿姌……斯人已逝,生者节哀。”
她却恍若无闻地走近他,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温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撑住灶台才勉强稳住身体。
四目相对,阿姌微微仰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锁住他,如同摄魂般,“跟我说说她们最后的模样。”
他艰难地开口,只觉措辞都困难,“乱发覆面,遍布青紫,潦草地堆在一起,盆骨粉碎,无法搬挪……最上面的那张脸,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姑娘,圆脸、浅眉,锁骨下方有一枚淡粉色的胎记……”
阿姌呆住,低声道:“那是姜晚。她有个姐姐姜早,傅平县人,生下来没娘,爹为酒钱卖了她俩。我总想逃,她藏馒头给我。下月她十二岁,她说梨花像雪……”她似笑非笑,抓他手腕,眼神冰冷:“她们最听话,从不挨打。姜早学得刻苦,只盼被挑中带走妹妹。可我自作聪明,说服她们帮我制造混乱,姜晚还劝她姐姐帮我。”
温鑅想起那花魁和妹妹分别时哀泣的样子,如鲠在喉。
她顿了顿,颤抖道:“阿依曼是北境人,禾城被你们攻下那夜,天红如血。她要做大将军,却被你们卖到桉良,在仇人前卖笑。”
阿姌说不下了,觉得有些晕眩,纤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温鑅下意识去揽她,不料却被她猛地推开,往后踉跄了几步。
温鑅本想告诉她,其他人都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归宿,可是悲剧面前,任何解释都只是苍白。
她盯着他,像盯着昭华楼里的那些嫖客,恨意越来越明显。
此时她已经无暇思考,在她眼中温鑅早已变成那些权势滔天的男人,因为他们的兽性,开了那座昭华楼,捧出了个桉良城,养出来了个“活阎王”。
她突然指着温鑅讥讽道,“你与他们都一样,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温鑅沉默,没有反驳,在阿姌眼中反倒成了默认。
温鑅见她瞥了眼案板上的尖刀,暗道不好,两人几乎同时动身,却还是被阿姌眼疾手快夺在了手里。
她举着刀朝着温鑅一通乱挥,哭喊道,“为什么救我!”
二人离得太近,饶是温鑅反应快,也没完全避得开,硬生生挨了几刀。
“她们不过十余岁,手无寸铁,百依百顺,只为了一口饭、一处庇身所苟活着!可你们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要杀光你们这些缙狗!”
温鑅抿着唇看着她,没有斥责也没有阻拦,只是左右闪着身,躲避她的乱砍,直到后背抵上了坚硬的墙,他再无路可退了。
他像只任人宰割的猎物般,平静地看着掂着刀的猎人。
目光丝毫没有惧色,反而处处透着一股悲悯。
她表情扭曲地吼道,“收起你那伪善的表情!救我也不过是看我有利用价值吧,是不是我落在别人手中你损失更大?”
她说什么他都不反驳,温鑅玄色的外袍从腹部往下已被血染了大半,袖子也被割了好几个口子,不知是哪流的血,顺着手指一滴滴地往下落。
“滴、滴、滴”。
那“滴”声仿佛干扰了阿姌的发泄,她逐渐噤了声,睁着两只充血通红的眼睛看向那蜿蜒了一路的血迹。
温鑅的血液中似乎带着某种诱人的腻香,带着她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无声的召唤她去索取更多。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机械地歪了歪头,目光缓缓地移向温鑅的颈侧,那片脆弱的皮肤,只需要轻轻一划,便能令她满足。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一双灰蓝色的瞳孔迅速变成深红,皮肤泛出一种血粉色,仿佛有一层薄薄的血膜覆盖在她的身体上。
手中的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映照出她脸上的扭曲与疯狂。
温鑅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他阅书无数,竟从未见过此等癔症,“阿姌,醒醒。”他轻声呼唤,声音中满是担忧。
可阿姌的脑中嗡嗡响个不停,那些零星的片段又洪水般涌现,巫师围着她高唱:“妖童临世,赤月映天”,她瞳孔骤红,皮肤泛出血粉,手不由自主握紧刀,朝着温鑅吼道:“你救我又有何用!”
北境祭台上的血烛幻化成姜晚和阿依曼的残影,她们流着血泪低语:“阿姌姐,你害死了我。你怎么不去死?”
她心一颤,低声道:“我该下去陪你们。”
自尽前阿姌仰起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世间不该有她的来处,也不会再有她的归宿了。
她手高高扬起,刀刃对准颈侧,毫不犹豫刺下。耳边传来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脸上,她却毫无痛感。
她睁眼,模糊中见他双手紧握刀刃,血顺着他指缝滴在她唇边。刀“哐当”落地,温鑅焦急的喊声刺入耳膜:“阿姌,醒醒!”
她挣扎着想捡回,嘶吼道:“放开我!我是妖瞳、灾星,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皆不得好死,你杀了我,让我死干净!”
他扣住她双肩,强迫她面对自己,眼底燃着罕见的怒意:“不准!”
她愣住,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不是不详,你很好。那些命数都是假的,再试一次,和我建立关系。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是灾不详。”
阿姌瞪着他,眼泪滑落,哑声道:“你不明白……我阿娘因我而死,姜晚她们因我而死,你也会……”
他打断她,语气坚定如誓:“那我偏要赌一把。我不信命。”
她耳边嗡嗡作响,未听清他的话,眼皮沉重,意识坠入黑暗。那声音又起,轻柔而遥远:“阿姌,别放弃。这次,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