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尽一脚踏进屋内,目光如炬,四下扫视,却未见阿姌踪影,只听里屋榻上传来几声低柔的娇喘,似真似幻,带着几分暧昧不清的意味。他额上青筋微跳,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悦,沉着脸径直走向里屋。
屏风前,男人的外袍、腰带混杂着女子的绿绫裙裾和臂钏,凌乱地散落一地。透过苏锦织成的屏风,隐约可见一道宽阔的背影,裸露的肩线透着几分力度。那臂弯中依偎着一个女子,身形纤弱,几乎被男人遮住了大半。每当他俯身贴近她颈间时,她便轻弓起身,声音娇软,似嗔似怨。
郭尽眼角抽了抽,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却硬生生咽下怒意。他猛一回头,低喝道:“你们都出去候着,别在这儿碍眼!”
侍卫们面面相觑,低头退下。郭尽定了定神,正欲再往前迈步,却被一柄黑剑拦住了去路。
剑未出鞘,寒光却已扑面而来。伯都恭敬却冷峻地立在屏风前,语气沉冷:“郭大人,请自重。”
郭尽心头一凛,方才竟未察觉这黑脸随从身手如此了得,能无声无息地挡在自己身前。那剑身上隐隐透出的杀伐之气,竟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他眯起眼,掸了掸衣摆,强作镇定,向里榻方向郑重一揖:“少主恕罪,是郭某方才失了分寸。”
屏风后传来温鑅慵懒低沉的声音:“无妨。郭大人,我对贵楼这位小娘子颇为满意。她的赎身价,你开个数吧。”
听这语气,他似是无意起身。郭尽眉梢微挑,拱手道:“少主抬爱,我家女娘虽行事大胆,坏了规矩,但能得您青睐那也是她的造化,可这赎人的事,还是得走程序,按规矩来,郭某也好认个脸,取回她的身契。”
他这话在理,温鑅闻言,动作一顿,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姌。她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只觉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他这一停顿,她却生怕被弃,情急之下伸手攀住他肩头,杏眼里水光盈盈,轻轻摇头,似在无声哀求。
温鑅垂眸,轻拍她腰侧,低声安抚:“别慌,信我便是。”
温鑅起身,郭尽目光一扫,终于看清了那小女子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低垂,柔若无骨地倚在男人怀中,脸颊晕红,眼角染着羞意。凌乱的小衣敞开一隙,露出一抹玉色,却很快被温鑅不动声色地拢好。
那被犬神覆面遮了半张脸的男子抬眼望来,目光淡如止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郭大人莫怪,是萧某唐突。小娘子面薄,挂不住脸,还请大人移步前厅说话。”
郭尽张了张嘴,还未及回话,便觉一股无形压力扑来。
天霖虽隐,其盘根错节的旁系仍在江湖上占据很大的份额,容不得郭帮这种新进势力小觑,而这位在山上神隐了二十年的少主突然造访桉良,若说也是跟外头那群酒囊饭袋一样是冲着女人来的,他郭尽是一万个不信。
他掂量一番,今日若撕破脸,怕是讨不到好,只得僵着脸点点头,沉声道:“既如此,郭某便在前厅恭候少主。”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虽稳,背影却透着几分不甘。
阿姌轻得如同片羽毛,温鑅单手抱着她,寻了个凳子坐下来:“郭大人,可瞧清楚了?”
郭尽听他发话,起身探着脑袋就往阿姌身上凑,阴阳道“我瞧瞧是哪个矜贵的主子,连脚都不下地。”
阿姌有些犯怵,把脸往温鑅怀里更深处埋了埋。她手指暗暗攥紧藏在袖中的金簪,脑中飞快盘算,这么近的距离,一举趁乱刺死郭尽的可能。
她右臂紧绷着,被温鑅察觉,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
郭尽装作震惊道,“这这这,怎地是你这小娘子?”
“少主恕罪,我这别的女娘任你挑选,唯独此人不行。”
温鑅眯了眯眼,“这是为何?难不成是我们避世太久了,连这秦楼楚馆可买可赎的规矩也改了?”
郭尽干咳一声,脸上挤出几分无奈:“少主有所不知,这小娘子并非此届参选的女娘,况已有买主,许是我那些蠢笨的手下没看好,这才让她寻着机会逃了出来......”
温鑅知他在那胡诌,也不想跟他拐弯抹角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对方出了多少价,我多付两倍给你。大人刚也看到了,我与娘子已有了肌肤之亲,姑娘家的清白是天大的事,自是没有再拱手让人的道理。”
郭尽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模样,“少主,桉良的规矩得守,做生意嘛,讲求诚信,先来后到......”
温鑅轻轻晃了晃茶杯,第二次打断了郭尽,“洵江以南的河运,我全数奉上,换她一个安稳......这本是天霖不为外人道的根基,但萧某愿以此争取交换她的清白,足以显示出在下的诚意了。”
他知道郭尽盯上那块肥肉很久了,前不久听飞鸢阁的来报,洵南聚了不少郭帮的人,明里暗里和江南曹家缠斗了几回。
郭尽果然是心中一震,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消化着那句“洵江以南的河运。”
洵江的船运几乎把持着大缙的经济命脉,他确是觊觎良久,但若非今日萧筠自己抖了出来,他还真想不到这江南富可敌国的曹家竟是那过了气的天霖分支。
阿姌本埋头在他怀里,此刻悄悄抬头看了看温鑅,她不知道洵江在哪,却也从郭尽的反应中感觉到了此句的分量。
她本欲转头去看郭尽吃瘪的表情,不料被温鑅又轻轻按回了怀里,低声道:“别乱动。”
郭尽瞧见这一幕,胸口怒火翻腾,几乎咬碎后槽牙。他强压情绪,缓缓搁下杯子,手指攥得骨节发白,冷声道:“少主好魄力,为红颜倾囊相赠,郭某佩服。只是,恕难从命。”
温鑅眉头一皱,没料到他竟如此执着,手指不自觉收紧。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火星迸溅。
阿姌气息不稳,忍不住轻咳起来,脸色泛红。温鑅见状,面露急色,顺势起身抱紧她,沉声道:“郭大人,我这小娘子体弱,方才我太过孟浪,累着她了。人我先带走,洵江以南的漕运权自会奉上。大人若有买主的消息,往山庄递个信便是。”
言毕,他大步朝外走去。伯都反应过来,忙取了大氅上前开门。手刚触及门栓,身后传来郭尽幽幽一句:“那买主,是当今天子。”
屋内骤然一静,针落可闻。
温鑅脚步一顿,未转身,语气骤冷:“郭大人慎言!怎敢如此冒犯天威?就不怕圣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阿姌心跳如擂,手心冷汗涔涔。她原以为不过是权贵间的争风吃醋,怎料竟牵扯到皇权?
郭尽却冷笑一声,眼神锁在阿姌身上:“少主若按江湖辈分,该喊我一声叔伯。我奉帝命暗中协办此事,本不想说破,可你步步紧逼,我若交不了差,你我都难脱身。到时黄泉路上,叔侄做伴罢了。”
温鑅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一个是大不敬,一个是抗旨,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何况郭尽说的都是实话,半分也没有辱没天威。
伯都对温鑅的反应没谱,直接抢身挡在门前,朝着他凝重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师......少主三思!”
温鑅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他这个平素对他令行禁止的大徒弟,此刻毫不退让地提醒他,他不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天霖少主萧筠,只能是伏身敛性断情根的安平侯温鑅。
忠魂未安岂容情专......
温鑅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子,她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眼角微微垂着,一双眼睛明亮却又湿漉漉的盯着他,恳切又脆弱。
脑海闪过她送进宫后一身淤紫,尚还奄奄一息便被扔进绮罗池溺死的画面,温鑅心中一凛,但眼下局势已不容他硬碰硬。
无论如何,当场是带不走她了。
郭尽在身后等着看好戏,不料温鑅话锋一转,“郭大人说得极是。”
他语气平静,却听不出半点情绪,“既然这女娘与圣上有关,我萧某岂敢造次。”
阿姌的身体微微一颤,骤然抬头,错愕地看着温鑅。她的眼睛瞪大,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转身将怀里的人送回桌边,轻轻将她扶正,温鑅没有再看她,好似这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交易。
她的手指本能地攥紧温鑅的衣襟,指关节泛白,随后又无力地松开。
“大人既说有圣命在身,我自当成全。”
温珩的反应太过于顺水推舟,郭尽暗笑他甚是没骨气,搬出个皇帝膝盖就软了,唇边的冷笑愈发明显,“少主识大体,郭某佩服。”
温鑅微微颔首,袖袍一扬,退开了半步,恭恭敬敬朝着郭尽作揖,“洵江以南的河运,还请郭大人笑纳。”
郭尽似笑非笑地看着温鑅,惋惜道:“少主这是何意?怎好意思让少主赔了红颜又折兵?”
温鑅神色未动,只是低垂着眼,语气分外恭谦:“洵江以南的河运,虽是天霖的根基,但不过是身外之物。若大人有心,萧某以此换得大人缄口,便再划算不过。”
见郭尽没有立马应下,温鑅又往下弓了弓腰。
“大人,”他话音沉稳,“天霖避世多年,并不欲卷入权贵纷争。今日之事,只愿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牵连至圣上。漕运之利既能助大人锦上添花,亦可为萧某家族保全清誉,岂非双赢?”
阿姌一瞬不瞬地看着温鑅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些暗含的信息。
可那眼睛除了冷漠,再无其他。
从温言许诺护她周全,到冷然将她送还郭尽,不过短短片刻......
她只觉胸口仿佛被重锤砸下,空荡荡的,连疼痛都显得迟钝。
台上正在上演姜家姐妹在第三轮准备的节目,演到白蛇被法海镇压之时,青蛇悲鸣一声,唱词“一朝恩主翻脸忘,寒水深处葬柔肠”,悠悠地飘进阿姌耳朵里。
“恩主翻脸忘”大概是男人的天性,阿姌垂眸看向自己攥紧的手指,暗嘲自己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身上。
那厢郭尽和温鑅在三言两语中完成了对自己的交接,眼见郭尽靠近,阿姌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金簪直刺向郭尽的颈部。
但郭尽何等敏捷。他身形微侧,手指如电般在她腕上一点,又在她肩头一按,阿姌只觉一股麻意从肩头窜遍全身,金簪“当啷”落地,整个人软在郭尽怀里。
他揽着她,微微侧身,目光扫向一旁的温鑅。那眼神带着几分挑衅,分明是在炫耀他的掌控。阿姌半靠在郭尽身上,恨恨地瞪向温鑅。
那目光剐着温鑅,他月白的身影微动,“草民预祝娘子身安体泰,他日得圣恩垂怜,荣华加身。如此机缘难得,还望娘子珍重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