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练无数次看着她练习节目的时候。
许许多多次,她从来没问出口。
只有这一次,尹宓潜意识里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响,让她必须要问出口。
反正顾贝曼是不会对自己生气的。
“妮娜问我要不要去跳舞。我想答应。”顾贝曼说。
妮娜是她们舞蹈教室的芭蕾舞老师,据说以前是某个舞团的首席,退休后和丈夫来了这里定居,闲暇时会给她们这群小萝卜头上课。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顾贝曼的身体条件,并一直热衷于撬她去学习舞蹈。
“什么?”要不是穿着冰鞋,尹宓一定会跳起来,“为什么?你滑得那么好!你肯定能拿第一的!”
“我能拿,和我想不想是两件事。”顾贝曼把脚伸直,摆弄着脚上那双白色冰鞋,“我并不喜欢滑冰呀。”
尹宓在那一刻怔住了,好像有千万钧的力量压在她背后,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只能干站着听。
“我是我爸妈的女儿,所以好像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滑冰。虽然他们说什么不一定走这条路,但我知道我的未来除了和花样滑冰相关以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知道他们好多人都看着我,等着我长大像父母那样为国争光。不是说我不愿意去争这个第一,就只是,我一直一直都在滑冰,好像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我觉得好烦啊,滑冰好烦啊,天天步伐、旋转、跳跃,真的好烦啊。”
“我其实更想去跳舞,古典、现代、芭蕾、探戈。只有在舞蹈教室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很开心。”
“我和教练正在商量,大概这个赛季结束就会正式退役。该叫退役吗?我还算不上正式的运动员吧。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怎么都不该让你从新闻里知道我要退役的消息。”
“所以我,和你说了。”
顾贝曼低着头,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尹宓有一瞬间感觉到某种非常不真实的空洞感。
这个看起来毫不费力就能夺走冠军的人在说什么呢?
如果现在这些节目都是你在厌烦中完成的,那我,还有那些努力许久的选手都算什么?
那种空洞变成了绝望。
尹宓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人轻轻起跳的地板,很可能就是大多数人的天花板了。
“你……”她觉得自己应该伤心,最好的朋友要抛下自己。
她也应该愤怒,最好的朋友似乎根本没把自己的努力放在眼里。
可这是顾贝曼。
尹宓想起刚刚才看到的在莲台上绽放的舞蹈。
哪吒是在莲花台中复生,从此后剔骨还父割肉还母隔断前尘,只有天地生养我。
顾贝曼的舞蹈里却是赴死。她亲自推开现有的一切,父母殷殷盼望,教练谆谆教诲,还有那些观众诚挚的等待。
这对于她的滑冰生涯当然是赴死。
她情恳从头再来。
难怪,难怪她会选择这个故事作为灵感。
尹宓抓住她的手,“所以、所以你,你才一直很生气吗?”
“嗯?”这下轮到顾贝曼愣住了。
“你一直都,不笑。我知道,所以你才特别凶。”尹宓每次认真想说话的时候都有点磕磕绊绊,“就是、就是你去跳舞就好了。跳舞你会笑吗?”
小孩子的世界最终都会变成简单的选择题。
如果滑冰让你不快乐,那就去追求让你快乐的事。
如果滑冰只会让你难过,那就去跳舞吧。
因为我觉得哪吒一直都在追求对的事啊。
顾贝曼看着她,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朋友一样细细打量。
这世上她唯一一个不能分辨真假谎言的人,偏偏是第一个话里只在乎她怎么想的人。
等尹宓被她看得一直往后缩,顾贝曼才转开视线,拉起尹宓的手,“走,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边走边脱下外套,露出自己今天穿的表演服装。白色的裙装衬托出她童真纯洁的气质,挽起的发配着细长的眉,冰场的灯光为她描画出一双翅膀。
白色的裙子与冰面会融为一体,因此裙子的缘边上都做了烧灼一般的痕迹,伴着黑色的纹路,像是一张张被烧掉的乐谱,或者是往来的信件。
没有音乐,但顾贝曼在轻轻地哼唱。
那些吵闹的BGM在此刻汇聚汇聚,在她耳边奏出乐章。
她只要全情沉入就能够听见。
她这一次自由滑的选曲来自莫扎特和萨列里两位音乐家的《安魂曲》,通过二者互相引用的章节作为过渡。
提琴哀婉地盘旋在钢琴声高空,去除了人声后表演者的情绪表达更为鲜明。
在落泪之日部分,离别挚友的哀痛由顾贝曼微微颤抖的指尖传达。
曲风霎时一转,由哀痛转向愤怒,顾贝曼完成了一个跳跃。
旋转中裙摆飞起,露出反面热烈的火红。
她就像一朵剧烈燃烧的火焰,在冰面上不断旋转,而后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