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待他回神,眼前女子已然旋身站定,裙裾绽开十二重的涟漪,宛若飘摇而下的花瓣。生死一瞬,见伊人一剑风华,虽是面如平湖,然胸中却是惊涛拍岸。
阿苏尔摆了摆手,示意并无大碍。只是微微垂首,遥遥看着这尚含青涩的姑娘,身量未足而气度凛然,青丝飘然,手握长剑,这一幕竟教他深镌心骨。
“想必姑娘已是猜中了在下身份,那在下斗胆可问一问姑娘名讳?”
程徽音见其已无再拔剑之意,遂敛袖垂锋,澹然开口,“公子若知进退,当速离城。”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轰鸣,盖因街市互斗惊动官兵。仆从面带焦急,似有催促之意,阿苏尔不惶多顾,但闻一声呼哨,数匹骏马应声而至,扬尘如雾。
几人翻鞍上马,还不待三人回神,便已是绝尘而去。蹄声如骤雨,身影没长街。唯余地上蹄印,犹带草原朔风凛冽。
程徽音回身,见领兵之人是父亲参将李盛,忙收了剑,“李世伯,适才逃走的那几人,为首乃是阿苏尔。”
听到这个名字,李盛心头一震,丢了一句,“姑娘保重。”便振臂率众疾追而去,铁甲铿锵,转瞬便没入长街。
程徽音犹自远眺,忽觉袖角微沉,遂即便听到流盈一声惊呼,还不待回身,便看到那孩子已然栽倒在地。
两人不惶他顾,七手八脚将孩子扶到马上,匆匆送至医馆。下马时,程徽音也未曾有一刻犹疑,径直将他背了起来。
其实此刻,他已然醒了。
他本可辞谢而后自行,然此温怀,竟令他生出一丝痴妄,如涸鳞慕海,倦鸟归林。他原只愿沉溺片刻,不问虚实。偏是听到医馆大夫,提起了他。
“身世飘零,乞食于市井。”
此非虚言,实况尤甚。自己为何人?说好听点一个乞儿,实言之,则贱若烂泥。
无坟可祭,无炊烟可望,衣腐尸之敝裳,食污履之残羹,卧牛棚而酣眠。然此等不堪往事,竟为平生罕有欢愉之时。
至少,毋须忧饥寒、畏风雨。
然此刻闻之,竟…如此难堪。忽而,带着药香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继而唯闻一声轻叹,如秋叶入潭,涟漪轻漾。
“姑娘,药资已够。若贵冗缠身,请先自便。”老大夫拱手行礼。
“无妨,我尚有所询。”经此插曲,她已无心再去城外亲自施粥,眼下诸多问题繁杂,恐惟有眼前这个孩子方能为她解惑。
老大夫离开房间,房间骤然陷入寂静。唯闻药炉余炭偶爆,窗外晒干的当归在竹筛里发出细碎轻响。
他缓缓睁开了眼,见她临窗而立,似有感应般蓦然回首,四目相接,一瞬如岁。
程徽音将青瓷碗递与他,柔声道:“你醒了,先饮些水。这是原本带去施粥所用的糕点,你先吃点垫垫肚子罢。”
打开素绢包袱,是一盒定胜糕,尚存温热。
他大概能揣摩出她仍滞留于此之故,想来泰半与适才那几名瓦剌人有关。
他定定看着那方红如烈火的糕饼,目光灼灼却是终不敢探手,惟以目光摩挲其上朱红印记,而后带着不舍,别开目光,徐徐开口,“他们伪作外商潜入城内,欲里应外合,图取甘州卫。”
“故而,阿苏尔欲置你于死地。”即便他不说,程徽音其实也已明八|九,那瓦剌王子身绣狼纹,踏于甘州卫如入无人之境,城中必有内应。
如今证据确凿,不得不使她心中一紧,遽觉此事当应速报父兄。
“流盈,你且看顾他,留足银两,我先回府中。”音未竟而蹄声已远。仓促间,罗裙扫过他的指尖,如蝶触网,一颤即离。
远去之人浑然未觉,惟余坐者垂首,掌心犹存一缕暗香。
蹄声击石之声未绝,绣鞍已闯朱门。“大”字方溢唇齿,“哥”字尚存喉间,眼前却陡然雪亮。十步之内,铁甲浮光如鳞,陌刀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