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放下装满白水的酒樽,客气道,
“靳相但说无妨。”
靳呈把手中的空金樽举到鼻下嗅了嗅,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才不好意思解释道,
“世人皆称赵酒甘美,外臣却甚爱秦酒醇厚,听闻秦酒是以寒山冷泉酿造而成,品起来别有一番醇爽凛冽。可惜,此刻唯恐殿前失仪不敢多饮,不知,秦王可否赠外臣一车秦酒?”
别国使臣听完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连声感慨道,
“没想到,韩相竟是爱酒如命之人呐!”
靳呈却笑语吟吟看向他们,
“诸位不知秦酒的妙处,更该拉一车回去品味一番。”
列国邦交,以特产互赠本就是惯例,秦王自然允了,当即就命人去开酒窖,让宫人给六国使臣都装上一车酒送去驿馆——
自然没有只赠给韩国的道理。
众人忙纷纷起身道谢。
扶苏抓着加了肉糜的稻粥吃得正眉开眼笑,乳母在一旁频繁为他更换着擦手的帕巾。
李世民却顾不上吃粥,他感觉不太对劲。
在察觉到靳呈总是悄悄打量自己和扶苏后,他就留了个心眼,也不时悄悄朝对方瞟几眼。
有一瞬,他刚好瞟到对方喝酒的样子:他喝完一口就轻蹙眉头,然后,把剩下的酒悄悄倒在了席间上。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喜爱秦酒的人。
可是,靳呈假装喜欢喝秦酒,又问秦王要了一车秦酒,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史书上没有出现这个人,他转过身,想找蒙恬问一问对方的更多信息。
等看到身后生面孔的高大侍卫,他才猛然记起:蒙骜两周年忌日将近,蒙氏兄弟告假筹备祭祀去了。
他苦恼端起手中柘浆一饮而尽,身旁的宫人立刻上前再次为他倒满。
柘浆也就是甘蔗汁,在这时代非常昂贵稀有,楚国的云梦泽就盛产甘蔗,昌平君命人从楚国运了几船来献给秦王。
李世民不喜欢吃肉糜粥,但很喜欢柘浆清甜的味道。
不过刚才他已经接连喝了好几樽,这一樽再下肚,小肚皮就隐隐有些胀痛起来。
宫人见他伸手去揉肚子,急忙轻声问,
“小公子怎么了?”
李世民尴尬不已,
“我想去更衣。”
宫人忙牵起他的小手,
“奴这就带小公子前去。”
李世民挣开摇头,
“不了,我要常嬷陪我去。”
按礼制,诸公子陪宴时由秦王派人去接,后妃的宫人不得随行,不过李世民和扶苏年纪还太小,今天就破例随行了两名昭华宫的宫人。
所以他并不认识六英宫这名宫人,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警惕,下意识就不想让对方带自己出殿。
可奇怪的是,常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是芈夫人又派人来找她了吗?李世民知道母亲平日最离不开常嬷。
腹胀愈发难忍,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再次拒绝了那名殷勤想陪自己出去的宫人,立刻指着身后的陌生侍卫,
“快,你带我去更衣!”
侍卫似是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反应过来,急忙抱着他贴着墙快步走出殿中。
正在乖乖吃粥的扶苏抬头看见李世民被抱出去的背影,马上着急大喊着,
“阿嘀嘀嘀,泥肥肥呀(回回),泥肥去呀…”
说着,就挣扎起来想去追。
使臣们纷纷朝他看来,秦王疾步走来抱起扶苏,询问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名宫人恭敬上前答道,
“回王上,长公子见二公子前去更衣,以为他要离开,这才哭闹起来。”
这时,殿中突然传来了“咣当”两声脆响,靳呈忙尴尬起身告罪,
“外臣粗鄙,不慎将玉箸掉落在了地上,还请秦王莫要怪罪!”
秦王说无妨,又命人为他送上了新箸,靳呈俯身去捡玉箸时,暗暗露出一个冷笑,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掉一只筷子表示形势有变暂停计划,掉两只筷子暗示速按原计划行事。
可秦王怀中的扶苏却一直哭闹不止,他涨红着小脸伸手朝殿外大喊,
“阿嘀嘀嘀,肥肥呀,泥肥去呀(你回来呀)....”
乳母担心君王怪罪自己看护不力,忙瑟瑟上前解释,
“禀王上,近日长公子戌时就会入睡,恐怕现在是有些闹觉了。”
秦王见扶苏一直哭闹喊着要回去,就把他交给了乳母,让侍卫护送着他们先回昭华宫。
他本想等宴散后,亲自把李世民抱回去的。
但没过多久又有宫人来禀,二公子更衣出来突然哭闹不止,闹着要回昭华宫找芈夫人,怎么也不肯再回六英宫了,常嬷担心二公子哭坏了嗓子只能先把他带回去了,特意让自己前来请罪。
秦王自然也不舍得孩子这般哭闹,常嬷自作主张也是心疼孩子,他又怎会怪罪?他颔首让宫人退下,同时暗暗惊奇不已,原来这就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
扶苏前脚哭闹着想回昭华宫,世民后脚也哭闹着要回去,二人果真极有默契。
...
李世民从净房出来,突然闻到了一阵很浓的酒香,不由奇怪问道,
“咦,哪来的酒味?”
带他过来的侍卫突然笑了一下,
“因为这里有个酒桶呀。”
背着光,李世民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立刻让他毛骨悚然起来,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那个韩国人的请求——
他找秦王讨一车酒,要的不是酒,而是车和酒桶!
这念头刚刚升起,他已经本能转身拔腿就快速跑了起来。
这些年吕不韦到底是怎么管理秦国王宫的,为什么到处都是大筛子啊!
可他刚刚张开嘴想要呼救,就被追来的侍卫一把拎起来劈晕了。
侍卫来到已经倒空的酒桶前,弯腰把李世民放了进去,细心地把盖子留了个缝隙,一切伪装好后,才单肩扛着酒桶往前走去。
路上他碰到了一队巡逻的卫卒,还被对方喊住盘问了几句,但有早就准备好的借口,他很快就被放行了。
在黑暗中,昏迷不醒的李世民跟着那几车秦酒一起,在毂毂车轮声中被运出了咸阳宫。
...
宴散后已近亥时,秦王思索一瞬,举步往昭华宫方向走去。
侍卫的脚步在夜色中齐刷刷响起,君王的玄衣翻飞间如黑鹰振翅,挂念孩子的年轻君父步伐迈得如流星赶月。
秦王想着,世民这几日虽然肯跟他说话了,可他看得出来,孩子还是很不开心。
往常世民有什么想要的,都会在他面前使劲胡搅蛮缠,非要烦得他开口答应才肯罢休,可是现在...
自从那日被自己冷落大哭一场以后,他就再也不提想拜荀子为师的事了,而他原本天真快乐的眼睛里,如今盛满了让人心疼的落寞和孤独。
秦王不由加快了脚下步伐,世民会不会在没人看见的夜里,为了这事偷偷哭泣?他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父亲已经不再关心他了?
不多时,昭华宫已经近在眼前,他停下来踟蹰了片刻,直到最后一遍说服自己,才负手踱步慢慢朝殿内走去。
不就是想拜荀子为师吗?他答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