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干净清爽的江川。
也喜欢疯狂阴鸷的江川。
就像世人爱月亮不会只爱月亮的某一面,他平等地爱着月亮的所有阴晴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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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周六日一直在兼职,这个月也只挣了几百块。
蚂蚁再小也是肉。
方清珏将钱存进那张银行卡,想起上次去B市,他一看见江川就发了火。
“你没发现你发烧了吗!”
江川平静地说了句没有吧,量完体温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难受。
但他仍旧撑着三十八度多的体温去酒吧,因为陈婆身上插着管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全靠药物和机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手术越做越遭罪,不做又活不下去,癌症晚期就是一道横在至亲之间无解的难题。
“嗡——”
刚推开银行的大门,兜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是江川打来的。
方清珏眸心一晃,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十秒才按下接听键,然后就听见了江川死气沉沉的声音。
“不用再往这张卡里打钱了。”
心脏咚地一下摔在了地上,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太毒了,晒得他有一种中暑了,头脑发晕的感觉。
他想,他一定是会错意了,所以才近乎残忍地追问了一句:“……怎么就不用了。”
“她走了。”江川这句话说得极其平静,平静到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我下午就回去。”
方清珏还想说些什么,电话却在这时候啪地一下挂断,再打过去就没人接听了。
他没敢再发消息,只好去火车站,坐在出站口对面的石墩上坐着等。
这一等就是一天。
直到夕阳西下,傍晚的风吹得他打了个冷颤,才掏出手机试探着给江川发了条微信。
-到哪儿了。
江川回复的很快。
-在家。
操。
方清珏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筒子楼狂奔。
篱笆院的香葱开完花又结了籽,然后被霜雪冻在冰层里,一场春雨过后,全都重新发了芽。阳台侧门微微敞开着,像是屋里的人终于打算整理闲了半年多的院子了。
方清珏走进去,见江川站在陈婆的梳妆镜前,右肩单背着一个黑包,手里拿着好几个陈旧的信封,正在低头看上面的地址。
不过二百多个日夜,他就瘦得连衬衫都撑不起来了,流畅有力的臂膀也像水土流失后的田地,贫瘠得过了分。
方清珏像被人活生生挖走了心尖上的血肉,疼得弯下了腰——他也分不清是在疼梳妆台上突然多出来的骨灰盒,还是疼行尸走肉般的江川。
可能都有吧。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他居然想吐。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是江川转过身来了。
“你怎么了?”他问。
方清珏一阵阵地反胃,说不出话来,只能倚着门框摆了摆手。
“真没事?”他走过来,停在面前。
方清珏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撑着门框直起身体,见江川改用双肩背那个黑色的包了。他双臂环抱着骨灰盒,抱得很紧,像在抱与这个世界仅剩的唯一的关联。
“你……”方清珏的嗓子倏地哑了,哑得莫名其妙。他指了指他肩上的黑包,想问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江川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盒,声音低沉:“她想落叶归根。”
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是早就刻在DNA里的思想观念。方清珏很轻地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那个村子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别跟着折腾了。”
江川走得果然,决绝,甚至有一种他不是去安葬陈婆,而是去赴死的感觉。
方清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江川尚且平静,没有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他却浑浑噩噩的,像走在路上突然被车撞了似的,头晕得厉害,涨得发疼。
林真真已经下班了,正在院里修剪栀子树,一看见他就埋怨:“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赶紧回来做饭。”
少吃一顿又不会死。
方清珏只当没听见。
林真真:“成天拉拉个脸,跟谁欠了你八百万似的,光说你哥都不愿意回来。”
方清珏懒得和她吵,自顾自回了屋,连鞋都没脱就往床上一栽。
早春的风从敞开的窗灌进来,带着透心的凉意。整个世界静得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木木的,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一想起陈婆站在亮着灯的阳台朝他招手的样子,心就不受控制地绞痛。
昼夜无声交替,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地球离了谁,少了谁都照样转得下去,就像留下来的人总得继续往前走。
清明节,八中放了三天假,林真真又出差了。方清珏照旧去奶茶店打工,但他跟丢了魂似的,一直心不在焉,总做错奶茶。
接连两天都是如此,老板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百五十块,说:“以后不用来了。”
方清珏正在用捣汁棒做棒打柠檬茶,闻言哦了一声,然后打得更用力,像故意发泄似的。
江川自打那天离开就断联了。
他特别后悔,心说,怎么就那么实诚呢,不让去就不去,偷偷跟着不会吗?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听起来像砸玻璃的声音。
老板顶着看戏的表情走到门口,然后立马敛着神色抄起门口的拖把,冲了出去:“我告诉你们嗷,再不收手我报警了!”
砸玻璃的声音并没有停止,街上突然嘈杂了起来,各种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奶茶店。
“你们哪来的!胆肥啊敢来这闹事!”
“太嚣张了!”
“这不是欺负陈婆不在吗!”
方清珏捣柠檬的动作停滞一瞬,立刻拎着捣汁棒出去了。
理发店门口站着十几个一看就不是好鸟的人,人人手里拿着甩棍,正噼里啪啦地砸玻璃门和玻璃窗。
“看什么看!”说话的人戴着大金链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欠我钱,别说砸他店,砸他家都是应该的!”
陈婆这些年与邻里关系不错,这帮人一动手,附近商铺的人就都出来阻止了,“你说欠就欠啊?你有什么证据?”
“这店是不是江川的。”金链子指了指理发店,“他借钱的时候白纸黑字,抵押的就是这个店。”
一听见江川的名字,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奶茶店老板说:“听他放屁,赶紧报警!”
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举着手机录像,有人扯着嗓门和金链子理论,有人用武力阻拦那帮人砸店。昧生理发店沉寂了十个月,突然热闹了起来。
“愣着干什么!继续砸!”
金链子指挥他带来的人。
“砸你妈个蛋!”
方清珏跑过去,抬手就是一棒槌。他这一动手,局面立刻从他单挑一群人变成了街坊团结在一起和不明恶势力火拼。
警察来的时候,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两伙人拉开,全都带回局里做笔录。金链子说江川欠了二十万,到了该还账的日子人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