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夏。
窗外的天阴沉,闷闷的,腥臭的泥土味时不时从外头涌进书房。
乔译端着杯红糖水进来,摸了摸她苍白的脸,温柔询问:“生理期快到了吧,先喝点红糖水,明天去爸爸推荐的那家老中医馆看看。”
文喜接过温热水杯,低头看沉在杯底的姜片和浮在水面的葱段。
一杯水就能令两个事物泾渭分明。
“好。”
文喜应下后,乔译去机场接爸妈。
两小时后,家里便热闹起来。
下周就是两人婚礼,乔爸乔妈顺路带了外孙、外孙女,准备让二人当小花童。
两个小屁孩鬼精鬼精的,趁着大人都在忙,悄没声钻进她书房。
“小婶婶,我们可以在你书房看书吗?”两人站得板板正正,眼睛骨碌碌转。
文喜点头,放下钢笔,给两人拿了巧克力:“可以呀,儿童读本在拐角那儿。”
两个“萝卜”在角落咬耳朵,不一会儿,小男孩捧着一个水晶球摆件,小心翼翼走到她面前问:“小婶婶,这是小叔叔送你的吗?怎么这么旧啊。”
小女孩撞了撞他的肩膀:“你傻啊!万一是好多年前小叔叔送的定情信物嘞?”
“你懂的好多,还知道定情信物……”男孩吐了吐舌头,将水晶球放在桌角,和女孩捉迷藏去了。
文喜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桌上的物什,十多年过去,水晶球早已变得陈旧。
又或许旧的不仅是物,还是早已荡不起涟漪的青春。
她的思绪忽得飘远。青春如一帧帧胶卷,在面前旋转播放,光线忽明忽暗起来。
“啪嗒——”
钢笔落在书桌下。
窗外淋漓的雨散落整个世界,遮蔽一切。
雨雾渐渐浮起,地面湿透,成股的溪流汇聚,往低洼涌去。
倏然间,她的一生都好似随着这支钢笔回溯。
*
中考后的那个闷热暑期,文喜跟着文瑞真搬了三次家。
从石砖砌成的平房,搬到了工厂的某一间废弃宿舍。没住两天便被人举报,工厂老板赶来骂了一顿后将她们扫地出门。
文瑞真和老板歇斯底里,文喜站在一旁,赤红着张脸,盯着哐啷响着的盆。
搪瓷脸盆里印着的大红鲤鱼活了,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水泥地里打旋,转着转着,啪嗒一下,把自己盖在地上。
离开工厂,她们在最撇的旅馆住了两天。房锁坏了,没有钥匙。两人带着所有家当,出门都不敢一起。
文喜将自己的入学凭证夹在小衣里,贴着身,囫囵睡下也安心大半截。
第三天两人从旅馆搬出,住进水电局的家属楼。
直到文瑞真扯着她的辫子让她去洗澡,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从那山坳里出来了。
热水淋在陶瓷地面,噼里啪啦,像极了还在乡下时,雨天落在塑料棚上的水滴。
洗了一半,文瑞真突然打开门,钻进来和她说话。
文喜惊呼了一声:“妈!我还在洗澡!”
文瑞真缩了下脖子,嘶了声,语气颇为不满:“喊什么喊,我是你妈,你全上下哪点肉不是我喂出来的,和你说句话都不行?”
见文喜要关掉阀门,文瑞真打她手。
“不用那么节省,反正也不是咱们掏水费。”文瑞真凑到她耳边,说,“你弟带着你哥回来了,等会你出去就叫人,听到没……晚上你张爸下班回家,嘴巴也放甜一点知道不?”
“我哥?”文喜哽了一下,顺口而出:“我什么时候有哥……”
啪的一声。
脊背又挨了一巴掌。
“谁给你住大房子谁就是你哥。”文瑞真说完开门出去。文喜匆忙捂着胸脯躲到门后,才没和外面晃动的人影碰上。
关掉水阀,隐约听见外面的交谈。
陌生的声音。
有些沙哑。
时不时轻笑两声,语气有点古怪,有种凌驾于人的姿态。
而文乐像只尖叫鸡,追着人哇哇大叫。
“哥你也太牛了,连游戏机都有!”
“我的天!我的天!你真是我的亲哥,妈——妈——我也要这个模型!”
“啊啊啊!哥,我想玩游戏!”
“去吧。”文乐刚认来的“哥”开口。
没关严实的窗吹进风。
文喜匆匆冲下身上的香皂沫,换上新衣。将脏衣服裹了起来,重新塞进扛来的蛇皮袋里,准备先搁着,晚上再来洗。
果不其然,她刚打开厕所门,就看见了“哥”。
张钦靠在餐椅背上,双手交叉环在胸前,见到她出来,先是闪烁着眼神微微打量,随后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西西?”
文喜一僵,亲昵的语调让她胳膊上泛起细密的小疙瘩。
见她没应,张钦也不恼,转了个语气问:“文喜是吧?我是你张叔叔的儿子,叫张钦。”又怕她不理解,补充说道:“弓长张,钦此的钦。”
文喜嗯了声,照葫芦画瓢说:“张钦哥好。”
“好啊。”张钦笑道,“既然住进来了,就是一家人。”
文喜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张钦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乍眼一看他的模样并不出众。单眼皮、浓眉,脸上泛起笑容时,眼尾会多出很多褶子。一开口说话,痞气十足,像是模仿大人不尽兴,强撑着脸皮。
人刚到家,穿着一身不适宜的灰黑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束在脖子上,酒红色,跟野生动物园里花里胡哨的孔雀似的。
两人的距离已经超过临界线,文喜低下头,后撤两步。
远看倒不觉得,挨的近了才觉得张钦好高。她又后退一步,整个人仍旧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下,让她惶惶。
她最起码要垫个箱子,再踩个凳子才能与其平视。
张钦并不在意文喜无足轻重的动作,反而伸手摘了缕她的发尾:“头发还没吹,知道吹风机在哪儿吗?”
文喜心里莫名发毛,她从来没跟异性有过这么静距离的接触。
有性别意识后,她连文乐都在避着。
“不……不用,我不吹头的。”
“不吹的话,以后老了会头疼。”张钦折身,从门口玄关的置物柜里拿出盒子,拆开后,取出一个崭新的吹风机。
正巧文瑞真搬着大包小包的菜进来,看见张钦,脸上堆出一大堆笑纹,和白菜叶一样。
“小钦啊,没和乐乐一起玩?”
张钦没看她,低头拆线:“文乐在房间玩电脑。”
“哦哦哦,好。哎呦你要洗头么?怎么取吹风筒了?”文瑞真将菜放到厨房,从门后板上抽出围裙穿好。
张钦:“给西西用。”
“哎呦,西西随我不吹头的。以前在澡堂洗澡也没用过。你这不浪费呢。”文瑞真瞥了眼吹风机。新的,刚拆封,把手处还印着一串洋文,高级的很,是她在商场也没见过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