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色渐暗,一缕阴风透过未阖的窗棂溜入,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除了李重翊,所有人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妞妞轻轻扯住上官若完好的手,歪头道,“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抬起手,童声脆脆地道:
“妞妞真的看见了!她穿红色的衣裳,裙子好长,没有脚,头发一直垂到腰,拿着一根鞭子,赶着影子,去找方姨了!”
程三狗变了脸色,怒道,“别胡说!”
妞妞一噘嘴,哭了出来,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森然冷清。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投在众人身上。
映在墙上的黑影,仿佛一张张狰狞鬼魅的脸,在风中晃动。
长长的黑影随风飘荡,好似方夫人正匍匐在黑影萦绕的角落中,不甘凝视着众人。
……
那夜,上官若又梦见了前世。
自重生以来,这样的梦境如影随形,她早已习惯梦中血腥淋漓的痛楚,习惯梦见自己被打断双腿,倒在血泊中求死不能的模样。
可这还是第一次,梦见梁益。
“然后,那个红衣女鬼回过头来……她没有眼睛,舌头有三尺那么长。”
“嘎吱、嘎吱、嘎吱——她的长指甲,一点点挠过小王的床板……”
昏暗的烛光里,少年清隽修长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着他的语调起伏,影子一点点逼近床榻,仿佛真有鬼魅潜行而至。
被褥里,王若琬瑟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鹿眸,清澈透亮,盈满恐惧。
“嘎吱——”
“啊!”
她惊叫一声,猛地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紧紧捂住耳朵。
然而不过片刻,温热的掌心便掀开了她的被角,梁益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捏了捏她的手,“怕什么?我在呢。”
夜色沉静,烛火明灭。少年月亮般的眼睛微弯,映着灯影,透出几分暖意。
王若琬怔了怔,见他笑得分外悠然,方才的惊惧竟也被驱散了大半。
可梁益却并未停下,仍旧饶有兴味地摇着她的手,“若若,你这么胆小,将来若真中了进士,入仕为官,若是去了刑部或大理寺,可不得被那些刑具、尸体吓疯?”
他的掌心炽热,包裹着她微微发凉的指尖,少年人的血气温烘烘地透了过来,将她指节上细小的寒意,一点点融化。
王若琬努了努鼻子,似是被他这话吓到,小声道:“我……我不想去刑部,也不想去大理寺。”
她支颐望向窗外,高阁楼坊间,灯火璀璨,纵横如星河,映照着整个长安的不夜之辉。
微光镀在稚嫩的面容上,将年幼的她映照得成熟了几分。
“我想去工部,为天下百姓兴修水利,愿造福八方。”
“我也想去户部,为万千百姓谋农税之策,保生计安宁。”
她说着,低下头,语气轻轻的,带着几分自愧,“刑法之道……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也。”
她这样一个怕血的胆小鬼,如何能做冷面公正的判官?
梦里场景虚无变换,如水纹般潮起又潮落。
潮起。
她是王若琬,回到了中榜的那日,家门前一片欢喜,父母双双相拥,阿耶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明日,我便去同僚处走动,为你争取工部的职位。”
潮落。
她变成了上官若,三十年后,上官府内,她所谓的阿耶,正以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若是女子入仕被戳穿,你可休要拖上官家下水!”
而她所谓的阿娘,仍旧跪在佛像前,仿佛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归宿。
听闻她中榜,她只是淡淡地抬头看她一眼,语气不悲不喜,“以后发迹了,记得提携你弟弟。”
梦里的潮水越来越深,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忽然一寒,鲜血从裂开的伤口渗出,猩红顺着指节滴落,染红了她手中的诗文。
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寒冬夜,长夜苦读,冻疮裂开,一滴一滴地渗血,沿着笔杆滑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痕迹。
“大理寺有空缺,你想清楚,要不要来?”
檐影重重,雪与雨交杂落下,少女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冻疮隐隐作痛。
她抬起头,看向那阴影深处的人。
她终究还是吞下了心中的抗拒,叩了头:
“要。”
水面上的父母逐渐淡去,幽深的梦境中,她独自一人沉沉坠落。
直至,有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又回到了那个与梁益在一起的夜晚,她侧耳听见,夜莺轻啼,月色溶溶。
那个剑眉朗目、清隽如玉的少年,执着她的手,低低一笑:
“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