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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大起来,穿堂而过,吹得身后的公文哗哗作响,打断了上官若的思绪。
她起身,给那些公文压上镇纸。
公文积压,倒不是她惫懒的缘故,而是……
“寺卿年迈卧病,少卿之位空缺,大理寺谁都没法干活。”
一声讥讽之音响起。
“倒是有人在这里装勤奋、耍心眼。”
上官若抬眼,见一深青官服的年轻男子正倚在廊柱旁,手中把玩着一柄镶金嵌玉的折扇,眉眼间尽是轻佻之色。
她暗叹,真是冤家路窄。
她生平最恨一个韦字,偏偏此人就是韦世功的侄孙韦子谦。他仗着权势得了个录事职位,在大理寺横行无忌,对出身不高的上官若更是三日一冷嘲,五日一热讽。
同僚知她得罪了韦家,平日里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半分晦气。
上官若敛去眼底的厌意,淡淡道,“韦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敢耽搁。”
哪知她言辞愈是平静,韦子谦反倒愈加兴致盎然。
“上官主簿,若我是你,我根本不会去写那一堆无用的废纸,横竖你出身那样低贱的九品官家庭,再刻苦又有什么用?”
上官若神色不变,只因她注意到——余光里,几名官员匆匆往前院方向赶去,连目前品级最高的寺丞也不例外。
她瞬间明白过来。
新少卿,到了。
面前韦子谦尚不知情,仍洋洋得意,话语间尽是傲慢。
上官若忽然冲他一笑,眼眸弯弯尽是聪慧之色,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像一把万年不动、终于出鞘的刀。
只听她缓缓道,“韦录事,若我是你,我也根本不会去写那一堆公文。”
韦子谦微愣,“为何?”
上官若上下打量他,眼底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随后啧啧两声,“因为你是个猪脑子,写了也要旁人帮忙译做人话,实在费劲。”
她说完就跑。
不出她所料,那韦子谦果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抹上一层羞恼的薄红。
“你……你……”韦子谦气得青筋直跳,怒道,“等老子追上你,打不死你!”
上官若快步穿过回廊,特意将他引向前院一墙之隔的地方。
墙后,正是新任官员就职之地。
她猛然停步,转身立定,唇角的笑意微扬,清冷的嗓音透着一丝锋利的讽刺,“上官氏寒微,确实比不上韦家富贵。”
她顿了顿,声音恰到好处地提高,字字诛心——
“可韦家竟能教出一个不知廉耻的郎君,日日挥金如土,竟以狎妓为乐,还沾沾自喜,倒也算是门风了。”
韦子谦被这句话噎得面色涨红,指她道,“你……你!”
目光落在她那一身补痕明显的官袍上,他的怒意终于得了平衡,理直气壮道:
“是!小爷便是去花楼,那又如何?千金可买一壶酒,难买小爷乐意!上官主簿,你呢?”
他蓦地笑了,带着刻薄的轻蔑。
“没有家底,没有帮扶,就算循规蹈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你可会像三十年前那个叫王若琬的女人一样,自己喝杯毒酒去领死?”
庭院风乍起,拂动衣角,带起一丝阴冷的寒意。
他一番单纯的恶意,却直直扎入上官若心中最隐秘的痛处。
上官若立于原地,清冽通透的鹿眼凝住他,目光冷硬如刀。
她并未反击,似是在压抑什么浓重的情绪。片刻后,她勾唇一笑,转身迈步,径直穿过月洞门,轻描淡写的姿态,如同嘲讽。
韦子谦恨恨不甘,抬步便欲追上,却在门前乍然顿住——
大理寺前院,肃穆静立。
众官员分列两侧,日光穿透薄雾,映在最前方那人的绯色衣襟上。
那人背对诸人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身着一袭绯色圆领官袍,袍身绣以暗纹云鹤,腰间束以玉饰革带,上坠金鱼袋,乌金靴沾着晨露微光。
他的腰侧,系有一柄剑。
韦子谦脚步一顿,怔怔望着那道身影——安定侯,李重翊。
出身旁支宗室,年少即封侯的少年郎将,圣人眼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今天子膝下无子,外界传言,此人便是未来的储君人选。
尚未回过神,便听陈寺丞喝道,“安定侯奉圣人诏令,暂领大理寺少卿一职。你二人还不快见过新少卿大人!”
韦子谦的大话犹在耳畔,众人低头之际,他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连喘息都不敢出声。
上官若顺势一拜。而韦子谦浑身一激灵,头深深低下。
听闻“韦家”二字,李重翊狭眸微眯,“哦?本官初来乍到,竟不知为官者可以公开狎妓,嫌贫爱富,挟私斗讼。”
“若叫百姓知晓,他们的税银竟拿去供韦家子弟寻花问柳,韦录事,你又有几分颜面,事君安民?”
韦子谦面色煞白,如坠冰窟。
李重翊目光沉了沉,敛眸,在“王若琬”三个字上回味片刻。
他的手指轻敲剑柄,神色晦暗不明。
他终于,在梦境之外,再次听见了心上人的名字。
只是,韦家的后人,竟敢拿她的名字当作侮辱旁人的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