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也没有问他,似乎有的是门路找到他府上。
所幸——也不知算不算幸,风采青走回去后一直病着,也不能去台中,身份牌子倒是用不上了。
他只能窝在家里,额上搭着湿毛巾,躺着,嘴里泛苦。
有远房的兄弟来照料他,他怕咳嗽把人吵醒,让人去偏房小屋睡了。
二更的天漆黑漆黑,窗缝往里渗着凉气。
他家底不薄,但在京城也难有个事事顺心的住处。
高烧烧的他头疼,眼睛也疼。耳朵眼儿里津津的,像是要通了似的。
床头搁着药碗,剩一个底。虽说这天气还没有蚊虫,可是即便有,也一定不愿意落在里头。
夜怎么这么长呢。
他想咳,也没有力气了。
真是好笑。本来刚振奋了一点,说不定就要这么死了……
不知道远房的兄长能不能热心帮他把尸首运回去。若是不能就烧成灰,捧在罐里,年节跟着年货一趟车回去好了。
他胡思乱想着,忽听梁上一声轻响。
有人。
那声音不像是不小心碰来的,倒像是故意敲给他听。
他一睁开眼,一道身影就落到他床边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一次穿的倒是传统的夜行衣了。
蒙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和西域来的狸奴一个颜色。
夜行衣紧身,显出了身材形状,果然看着就是会武的样子。
这时辰出来,兴许又是要做什么事去,路过他这……?
风采青没动,转了下眼睛,和那人视线对上。
“嗓子哑了?可怜见儿的。”
二十二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扔到他床头。
听声音,一样是他的令牌,另一样则是个实心的纸包。
泛着股药味。
这些天来,他鼻子都坏了,只闻得出药味。
风采青咽了几下,艰难出声:
“……我会死吗?”
二十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耸了一下肩:
“不会吧,老天爷一般不让你这种人简简单单死掉。”
这种人?哪种人?
风御史再度努力,嗓子却像是被火炭噎住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二十二看着他和自己较劲的样子,面罩下面似乎又在笑:
“不过,你这可是心病。”
“让你别多想,你偏要多想。”
“这下难好啦——”
他抛下这句话,竟一刻也没再停留,推开门大大方方出去了。
月光越过他肩头,投进逼仄小室,照得一片大亮。
风采青又醒了会,就在那包新药的药香中沉沉睡去了。
……
再见面竟是两三年后。
风采青记不得是哪一天了,他的记忆全乱了。
只记得血、血、擦不净,抹不去的血。
暴雨的夜里,二十二撞开他的窗,泼进来满榻的水。
身形摇摇晃晃撞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再不复往日的轻盈。
风采青慌乱去扶,只摸到他衣服毁了大半,肌肤冷得像是死人。
“……别点灯。关窗。”
暗卫的声音艰涩而哑,喉咙似乎也受了伤。御史不得不凑到他唇边去,才能勉强辨识出一二个字。
风采青撒开手,匆匆合上了窗。
扣锁刚才被撞坏了,他只能找了东西勉强硌上,雨从缝隙往里渗。
他一转回去,二十二立刻牢牢抓住他的手,五指收紧得铁爪一般:
“我说,你写。”
“‘吏部左侍郎到谦,暗通边虏,卖官鬻位,买卖幼童,诬构良善!……咳咳、奉德一十八年,为郎中时,京察舞弊……唔!”
他倚住御史的肩,猛咳了几下。
幽微光线中,风采青在咳出的那摊血中看见了些内脏碎片,瞳孔猛缩。
“到书房去、我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点灯,也不敢将靠在他身上的人拽起来。
不过一段时间不见而已,再见时为什么变成了这幅狼狈样子!
二十二却摇头,倒进他怀里,不答他的话,自言自语道:
“证据已经进宫,不需你。天亮前,你得把文书送到朝上,给陛下,给所有人看……”
“圣人?你为圣人做事?!”
风采青的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顷刻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暗卫往他怀里缩了缩。
风采青听过,失血过多的人就会觉得冷,冷了就会恍惚着去找热源,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他想问圣人的事,想问几年前沈帝师的事,又想去点火取暖。
可二十二抓住他,不让他动,他也只能手忙脚乱地回抱回去。
摸摸索索间,触到一道狰狞伤口。
在腹部,贯穿到背,成了一个大洞。似乎用火药做过处理,又将内脏勉强塞回去了,可血还是无休无止地往外流。
“……!”
风采青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伤势,一时间头晕目眩。
二十二窝在他怀里,鼻间哼出一道气音。
这么听,倒像是笑着的。
即使仅有两面之缘,风采青对此人的性子也摸的清清楚楚。
若是全盛的时候,这人一定眼睛一弯,嘲他这么摸来摸去是轻薄。
可他耳畔现在只剩下愈发无力的呼吸声。
风采青想说些积极的话,想去找伤药,或是酒。
但任他如何嗫嚅,如何试图拖着人一同起身,二十二也只对他说:
“别动啦,就这样吧。”
风采青抹了一把脸,不知脸上是眼泪还是对方的血。
他没见过死人,但他知道,眼前人的命数一定将要尽了,任他再做什么也难挽回。
他又悲痛,又害怕,他怕过京城中看不见的恶潮,却不曾直面过这样的鲜血淋漓。
人比野兽多了衣裳冠帽,可是遮蔽之下仍是如此脆弱柔软的躯体。
活着时就温暖,死去了就冰冷,与任何其他的生灵都相同。
“其他的,别人会和你说。”
二十二不再说话了,微弱地喘着,抱他抱得很紧。
原是不相熟的的两个人。
却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死死相拥,好像对方是自己存于世间的唯一依凭。
风采青觉着自己怕到了极致,忽然又冷静下来了。
他不知道面对将死之人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听见自己说:
“别睡,别睡。”
“说点什么。没有要说的么?留些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二十二以极小的幅度摇摇头。
风采青不明白。
他以为,按他的想象,二十二这样的人,临了该有许多话要说。
虽不能诉与同伴,至少他也算是个能回话的人。
“那对圣人呢?对你的同僚,或是对我、对我——”
他没办法了,他顾不得别的什么了。
廉耻也好,礼义也好,只要能撬开对方的嘴,不让他就这么默默死去,要他做什么、说什么都行。
暗卫箍在他腰上的手收了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
“……你真的不该来京城。”
“什么?”
风采青用手护住对方的脖颈,试图传递更多暖意过去。
他摸到无力的脉搏和止不住的颤抖,他也抖起来。
“你该做个诗人的……算了,算了、咳咳。”
御史的头更晕了,思绪更乱了,他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几乎要呛死他。
如果在飞土逐宍的上古,他们这样一定会一起被猛兽撕碎,成为野鸟的腹中餐。
但他们如今在他贷下三年的小屋中,连风雨也吹不进来。
圣人制造了房屋,人就和外界隔开来,有了巢,有了闭塞的去处,有了隔阂。
风采青渐渐不害怕了,不怕死亡,不怕别离,也不怕不知是否存在的追兵;
不怕认识此人引来的麻烦,不怕明日之后为了守诺而招来的目光或是猜疑;
不怕京洛的风尘,不怕风浪,也不怕和家乡相似的雨。
他只是拥紧他的知己,接受了一切残酷,静静等待结局。
他还要去写折子呢。
许久没写过了,不知下笔可还顺么?
……
二十二戳了戳他后腰,把他从那被上身了似的状态里叫出来。
“咳,你会折草蚂蚱吗?”
“不会……”
“哈哈,我会。”
暗卫笑了一下,扯着嗓子,竟吟起两句诗,勉强算是抑扬顿挫: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扑腾了一下,似乎想动作去拿什么东西,但终究没爬起来。
于是他就靠在风采青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顺着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内衬左袋,丢在你门口。还有些纸片,你看快些。明日自有人来收拾,无需你费心。”
“快去吧,勉强你了。”
说的是勉强他这个几年不提笔的人去写折子。
他明白的,这种境况,只有让他这个举止异常的去做,才显得够分量。
二十二找上他,不止是因为知道他的住处,还是为了他在御史台所谓“哑巴”的名头。
没别的意图。
这两句话很连贯,好像回到了第一面相见时的意气。
但再也没有了。
风采青抱着冷下去的尸体,喃喃自语:
“东、方、须、臾、高、知、之、……”
……
次日早朝在百官到齐时,突然临时宣布中止。
可是几百人既到了,就都张开了眼睛。
挤挤挨挨,或远或近,都看见了——
那官仅七品,随朝还要轮值才能上殿的年轻御史;
此时竟上了阶,跪伏在皇帝脚下,比沈少傅从前站的位置还要高。
他双手捧着一份折子,高高举过头顶。
殷红色的封面,殷红色的字迹。
好像要代过其上书着的人命,再滴出血来。
……
“左侍郎到谦……法司鞫审,情罪确凿。着即磔于市,家属流三千里,财产没官。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