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中,沈厌卿睁开眼,正对上姜孚的目光。
看这光线的明暗,天大概还没亮,至多也就三更天。
姜孚怎么不睡?这样看着他干什么?
沈厌卿在黑暗中眨眨眼。
二人的手还牵在一起,他佯装怪罪地抬起指尖,敲了敲姜孚的手背。
姜孚收到信号,也眨眼。
“……”
昏昏的光线中,青年人的脸颊像是润白的瓷,唯有眼睛极黑极有活气儿。
此时那墨玉一样的两个瞳仁儿盯着他,露出一种羞怯似的神态。
倒和沈厌卿方才梦中所见有几分相似。
沈厌卿更加疑惑。
“?”
姜孚就这么脉脉含情看着他的眼睛,凝望许久,才终于移开视线,腼腆道:
“……您方才叫了我的字。”
咦?
沈厌卿睁圆了眼。
他略略花了些时间才把那两个字从思绪深处拖出来:
“‘信君’?”
“嗯。”
姜孚重重应了一声,语气中是无法掩盖的喜意。
既雀跃,又带着些小心。
“您还记得……真是太好了。”
沈厌卿顿时一阵脸热,不知该回答什么。
若说什么自己不该忘也忘不了,貌似是寻常肉麻,未尝不可忍受;
可是在睡梦中叫了对方的字,还将人吵醒了……
如此行径,他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称字本该是同龄人间才有的特权。
譬如御史台编那本《弹叔颐集》,已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冒犯了;
更何况皇帝自取的字,还只与他一个人说过。
他如今这么一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光线暗,姜孚看不见他脸上泛红,不然真真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
沈厌卿觑着自己这学生的表情,只见他左眼写着“好奇”,右眼写着“想问”。
也就是看在师生的情分上压着自己,不然恐怕早早就问出口了。
僵着也不是个事,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宿。
沈厌卿磨蹭半天,还是开口道:
“也没梦见什么旁的……只是看见陛下在写信。”
姜孚听他梦话似的说着,也柔声开口:
“写什么呢?”
沈厌卿顿了一下,道:
“‘春日游……’”
姜孚立刻接上:
“‘妾拟将嫁与一生休’?是粉色的那张了。”
“老师的记性一向很好,竟然这也记得。”
沈厌卿一时失语,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句在那些花笺上确确实实是见过的。
他当时读时太过惊惧,只囫囵留了个印象;
不想等到平静下来,竟从梦里翻出来了。
他这厢沉默着,姜孚伸手上来,把他另一只手捉进薄被里暖着:
“老师这两天睡的不安稳,梦见什么都不奇怪。”
“接着睡吧,离天亮还早呢。”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沈厌卿抬眼看着姜孚,见他眸子中分明有些亮晶晶的情感在涌动。
却依旧为了维护他这可笑的面子一退再退。
他无声叹了口气。
“陛下先前说,想要天下的人都活的顺心遂意。”
“那,陛下自己呢?”
姜孚的微笑依然不变。
“我?”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能见到您重回我身边,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我又如何敢贪心呢?我已经很满足了。”
沈厌卿认认真真看着皇帝的眉梢眼角,一寸一寸地盯过去,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些说谎的痕迹。
但即使精通人心如沈帝师,也未能成功。
这小皇帝好像生来就是一团和气。
任外界如何扰动如何不公,都只得了一点甜头就能满足。
但……
沈厌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向前凑了凑。
他真的足以寄托姜孚的一切愿望吗?
两人的脸离得更近,连对方呼吸的热度都能感受到。
那么……那么……
他这做臣子的,是否该主动些呢?
沈厌卿向前靠的更近。
姜孚却将头一低,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紧接着,他的腰被揽住了。
那只手似乎竭力克制着力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好在年青人做出的努力总归有些成果,使这个拥抱尽量看起来像是师生间该有的尺度。
沈厌卿一僵,而后下意识抬起手,像安抚孩子那样顺起姜孚的头发。
年轻人的发质韧而滑,比上好的缎子手感还要好。
“我明白……您要说‘您的一切都是我的’,对么?”
姜孚在他颈间闷闷道,呼出的热气让沈厌卿觉得有些痒。
“还不是时候。”
“要等到您知道,您的一切都属于您自己。”
“那时候,我才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