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卿闭一闭眼,将自己捧着那颗滴血人头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那颗水蓝色的耳坠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滴凝聚了几万度春秋的眼泪。
它原属惠王所佩的玉组,是第十块玉佩的碎片。
沈侍读以玉佩为饵刺死惠王时,丢它丢的毫不犹豫。
却在数月后醒来再见它时,犹豫了半晌。
二十二避过小皇帝,为他呈上满匣洗净的碎玉。
这是暗卫间的秘密,暗卫的头领瞒过他们的主子,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
沈厌卿竟也鬼迷心窍,拨拨找找选了一块最晶莹的,命人雕成耳坠。
他对自己说,这是胜者的战利品。
赢了的人,就该获得奖励。
碎玉的棱角被小心斫去,留下一滴圆润的湖水。
挂在帝师的鬓边,一挂就是整七年。
沈厌卿记得,最初那几月,姜孚时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的耳坠。
姜孚猜到了什么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追究他的一言一行呢?
他不解释,姜孚也会心,从不问出口。
物件只是物件,故人也只是故人。
时间一流过去,这些东西就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一直收着这东西,只是敬畏惠亲王与明师兄的举止,绝没有其他心思。”
若夺嫡之争有不一样的结果,他们也许也是一对好君臣。
“也是为了提醒臣自己……”
提醒自己做好该做的事,别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明子礼是他的师兄,是第一位赴死的蜉蝣卿。
自他之后十八月五十四旬一百零八侯里,沈厌卿之外的所有蜉蝣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沈帝师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知道,权势会腐蚀人心。
自奉德十九年七月,他没有一日不觉得手中握着的权柄滚烫灼人。
好像只要一松开,一扔下,就会把他手心的皮都烧糊粘下。
蜉蝣卿必须要死,因为人心是那样易变……
今日他们还能为自己的主子去死,明日就可能因为贪婪而把刀架到新帝的脖颈上。
他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谁敢保证?!
唯有死亡,唯有获得永远的宁静,才能让保鲜他们永生不变的忠心。
这也是为了他们的主子。
他们站到皇子们身边就是为了阻止他人夺权,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看见自己变成他们最为憎恨的样子。
沈厌卿的兄弟姐妹们或自戕,或被他了结,死法各异,死前的眼神却都只在诉说一件事:
你会如我们所想那样守诺,对吧?
若你能做到,往后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但如果你背叛了我们一起起过的誓言……
那就诅咒你至死也不能得一日安眠。
沈厌卿恍了一下神。
“提醒臣该永远忠于陛下。”
他的来路是用同胞的血浇铸成的,他不敢回头去看。
姜孚注意到了帝师的异状,俯身前倾,与对方短暂地贴了一下额头。
从前他还小时,老师也是如此安抚他。
“老师一向做的很好。”
姜孚低声道。
他将语气放的又沉又慢,确保他的老师听进了每一个字。
沈厌卿几乎要在这样催眠的语调中再一次陷入困倦,却听见皇帝冷不丁冒出一句:
“所以老师素日佩戴明……师伯的随身之物,不是因为……嗯……心有所属?”
沈厌卿骤然清醒了。
“岂会!”
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作为允王府的侍读,敢不敢去爱慕惠王府的门客?
扒着这家皇子的窝,抻着脖子去私通另一家皇子的人?
沈厌卿激灵了一下:
光是想想都太恐怖了。
用不着先帝出手,贵妃杨琼就能先叫来兄弟姐妹一起对他扒皮抽筋,晾在披香苑外曝尸示众。
吃里扒外历来为大忌,明子礼更是他做梦都想撬下去的对手;
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日日谋划着要杀的人动心?
沈厌卿将绢帕团了团,塞进姜孚手里,迅速缩回手。
好像慢上一刻,那戴了七年的旧耳坠就会粘上他,跟着他跑。
“若陛下如此误会,这东西就送由陛下随意处置了。”
“原也是个普通物件儿,没什么好珍贵的。”
“是臣的错,一时贪心,扯出这一团子事来……唉……”
他不是没想过,这块玉也许会成为他私联惠王的证据,或是他与明子礼有所牵连的见证。
但他之所以不摘,是因为觉得那也算是一桩罪名。
——等到姜孚看不惯他,要与他算账时可供提出来的罪名。
沈帝师自从当了帝师,就没有一日不在为自己罗织这样的“功劳簿”,为的也只是给姜孚省些事。
不至于在杀了他之后,背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头。
多沉啊,他不舍得。
结果现在姜孚告诉他,因为这玩意在吃醋???
沈厌卿扶额一阵眩晕,几乎想叫来大理寺把自己抓走算了。
他向来自认算是适应能力强的,丢到哪去都能活着。
结果回的京城好像和六年前不是一个城了,处处都透着诡异,件件事情都叫他无法理解。
姜孚为何会心悦于他???
他是抚养了姜孚,可若是那样,姜孚最多将对母亲的一部分感恩转移到他身上;
孩子难道会,会对自己的母亲产生“那样的”爱慕???
可他确然在姜孚眼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喜悦。
不是先前那种为了安抚他而挤出的假笑,而是货真价实的,属于这个年龄的青年的,因为爱意而产生的幸福。
“不,是我多疑乱猜……”
“扰到老师了,是我的错!”
小皇帝似乎又想来牵他,想了想还是没动,只握住拳放在膝盖上,无声展示着自己的激动。
沈厌卿深深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不忍心看自己的学生这幅委屈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