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外人指责向来顺水推舟,从不做为自己开脱的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照着大奸大佞去做。
整日阴阳着脸,把人缘败了个干净,到底造成了崇礼二年初的那一局。
可小皇帝竟一点也不在乎外面那些伪饰,真排除万难,把人接了回来……
他也曾以为,皇帝准备卸磨杀驴。
还在奇怪文州之事尚未解决,难不成又有了新的合适人选?
今日见了沈厌卿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才知道这几日来,皇帝大概还把他当帝师奉着。
沈厌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
他在陛下前尚说得上话,在外的孤魂野鬼该及时抓住机会。
姚伏按着那衰弱的脉象,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他还来不及从过往中将思绪拔出来,找到个合适的语气,既不太亲近也不能太无情,却又听沈厌卿哑声道:
“我近几日越发嗜睡,精神也不好,心里就明镜儿似的。”
“眼下我这身体,就跟崇礼初一模一样,衰弱下去的进程还更快些。”
“纵使一再强撑,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语气又低又轻,渐渐竟带上些哽咽的意思。
“陛下枉信我,我却不能长久伴在君侧。”
“看别人到他近处去,我又放不下心……”
这曾贵至二品,站在皇帝身边许多年,金贵得无人能比的帝师,此时放下了架子,哀求般望向小银铺的匠人。
“我知道你有多少才华,也清楚你的志向。”
“当年认错了主,落得那样仓皇的下场,难道你就真的甘心?”
二十二噤了声,悄悄站到外面去了。
姚伏紧了紧后槽牙,神色变幻莫测。
他是知道他们这群人的本事的。
骨子里都冷到了极致,命里就不沾几分人情,哭笑都从不随心。
眼泪或是什么别的,都是做戏用的工具;
凡是有用的手段,没有不敢用的,把所有人都当成算计的对象。
他这师兄骤然做个要哭的样子,想来也没多少真心,只是要逼他一把。
可那些话,大概也没有半句虚言,句句都是实情……
他想要停下来想想,沈厌卿却不给他时间:
“你要想好,人生能有几次机会呢?”
“明师兄去请你算一次,惠王失势算一次,若我忝颜,将此时也算上一次……”
“常人一辈子或也只有一次的大机缘,你这就碰上三次了。”
“虽说你有福,可怎禁得起这么挥霍呢?”
沈厌卿脱开姚伏的桎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许他避开眼神。
“你还挂怀旧主么?仍介意师兄做的那些事么?”
“要是你心里放不下,我去明师兄坟前,多上三柱清香,与他讲过……”
“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总归是为了社稷。”
“你这明珠一样的才学,谁见了能忍心令其蒙尘呢?”
姚伏略过他那些多余的铺垫,抓住了紧要的点:
“明子礼哪里有坟?”
死在宫里,尸首都找不见,谁又能给他立碑?!
话一出口,看见沈厌卿神色变动,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套了。
但他确然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厌卿忽然收起了一切哀戚的表情,神色一敛,嘴角竟微微勾起来:
“为兄为他立的。”
“虽只埋了个头进去,可总比衣冠冢要好。”
“师弟想去?”
……
“帝师,他果然会守诺么?三天后再来?”
“万一我们前脚走了,后脚他卷铺盖跑了怎么办?
沈厌卿按了按眉心提神,和蔼道:
“有你们看着,他就是会飞,也逃不出去呀。”
他知道二十二会把刚才的事都报回宫中,也不打算自不量力去拦,干脆就不提了。
人只是他向姜孚借的,总还要还,怎么能多插手呢?
二十二蹙起眉,有些扭捏:
“可我听说……”
听说帝师那一辈的各个都是尖子,手段心眼都多,她还真不知道,万一姚伏咋呼起来,能不能控制得住。
帝师呀帝师,你有所不知,近来人手紧……
沈厌卿却依然毫无担忧之色,只转过头,在车身动起来之前,隔帘望向银铺门面的方向。
若他的目光能穿过那一道道帘,穿过升腾的烟火,一直望到最深处——
那他就能看见——
姚伏锁过了门,挑开墙上一道隐蔽小帘;
帘后有暗格,本该是积灰的地方,却擦的很干净。
正中一只香炉,一道牌位。
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插着最好的香;
牌位竟是银制的,十分雪亮,不见任何污黑,就像是岁月无法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
边缘以银丝嵌成数十瑞兽形状,又作云雾,如同极乐世界。
中心小心镌着几个字,笔迹工整死板:
“先兄明公讳仪之位”
“师弟姚伏泣立”
……
沈厌卿合上眼,背后靠着软垫养神。
“无需担心,他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