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允王府的主人有两个。
一是允王姜孚,一是允王的老师沈叔颐;因着允王最重孝悌尊师,后者似乎还要占一点上风。
虽被压了一头,但因为出于自愿,姜孚在他人暗示此事时从没有在意或者恼怒的意思。
师生二人感情日笃,同吃同住,几乎好成了一个人。
姜孚也顺遂成长,诗书都学的很好,骑射更是精进神速,一时竟有些七皇子的射御后来居上,比三皇子还要高超的传闻——其母杨琼毕竟是将门出身,父兄都有战功,外甥在此道上有天资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传闻中,姜孚曾在某次围猎时被其他兄弟推着展示射箭的技术,再三谦退不成,只好上前。
他取了一把中等力道的弓,搭羽开弦,射中靶心左侧半寸的位置;随后转过身来连连称罪,说自己年纪尚小,学艺不精,令兄长们失望了。
某些皇子大大咧咧一笑,拍拍肩放过了自己这位异母兄弟;有些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若是精于此道便可发现,姜孚在瞄准时,瞄的便是那半寸的位置。
这一番故作中庸的表演,恐怕是刻意隐鳞藏彩。
不满十岁的孩子都爱炫耀,姜孚如此深重的心机,究竟是与谁学的?
一时间,各宫各府都对他多了些提防。
三皇子一脉本就因其三岁时的神异行为怀恨在心,此时更是无论见姜孚沈厌卿如何示弱都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只能说,姜孚从出生时就注定被推到风口浪尖。
但多年的如履薄冰并没有白费,在旷日持久的僵持后,时间终于来到奉德十九年。
沈厌卿说,是先帝临终前亲口选择了姜孚。
对此百官表示毫无意见,毕竟最后坐上去的也是这位七皇子。都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还要质疑人家得位正不正,难免有些不爱惜自己的头。
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辛辛苦苦爬上来,也不是都有御史台那种“不行就死”的气势的,皇家的密辛何苦要挖?
再者,连御史台也表示:既然先帝就是这么说的,那还有什么可撞柱死谏的呢?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比起家中势力手眼通天的三皇子,身世清白又为人仁厚的姜孚本就收获了不少青眼,沈厌卿一上台立即把三皇子一党剿了个干净的行径更是让大家自愿闭嘴噤若寒蝉。
至今还有传言:
新帝登基的头几个月,连皇宫下水道流出来的污水都是红的……
……
沈厌卿叹了口气,放下茶盏。
“惠亲王姜十佩,是我亲手所杀。”
换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但此事,确然是得了先帝的许可的。”
……
姜孚到底是怎么赢的?
直至崇礼七年,关于此事的疑惑依然萦绕在许多人心头。
这当然不是说当今圣上才能不足没有帝王之姿……只是那几年惠王一派实在强势,几乎把姜十佩描成了一个神人,只差要说天降玉玺落进了他手里。
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先帝在压制他们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使一直在拉偏架,其他儿子依然势弱。这个长生不死的家族低调了八百年之后,似乎铁了心要造出一个自家的皇帝来。
先帝勇猛果决了一辈子,还是在此事上有所迟疑:
姜十佩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真的一定要把他拦下来吗?
姜十佩和姜孚从体面对弈,到紧张交锋,再到撕破脸皮互扯头花带着两边的人打的不可开交,也不过寥寥几年。
其间先帝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其他的皇子从偶尔掺合两手到彻底出局旁观神仙打架吃瓜叫好,奉德十八年十九年精彩得足以让任何经历过的人喝了孟婆汤都忘不掉。
但最后的最后,先帝召见的是杨琼。
那一场会面仅四个人在场,如今在世的也只有两个。
先帝、贵妃杨琼、七皇子姜孚、幕僚沈厌卿。
……
姜孚牵起眼前人的双手,紧张道:
“老师连母后的事情也与他说了么?”
沈厌卿沉默下来,表情有些奇怪。
“并非臣背叛陛下……其实是太后娘娘自己说的。”
他抬头,将姜孚一丝一毫的微妙表情变化都收进眼底,这一瞬竟像有千万年那样长……
无数种混乱的思绪,最后都化进皇帝一声重重的叹息中。
沈厌卿苦笑:
“先太后尚在人世,陛下果然知道。”
那么他曾经在清单上见过的帝后合葬墓中超出葬仪外的流通金银,也就可以解释了。
……
崇礼二年七月初九,皪山上来了一位江湖客。
她一身素白,头上一支白玉簪,足下一双飞云履,腰间一柄金错刀。
小童殷勤问她来意,她说:
“我要见司兵参军沈厌卿。”
……
在做完她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很是慷慨地向虚心好学的前朝余孽鹿慈英叙述了当年的场景:
“就像这样。”
不及沈厌卿阻拦,她已从高髻上拆下一缕青丝,挥刀斩断,将断开的发尾捏在手里一根一根洒落。
“我说,我答应他……”
“‘杨家绝不会出一个活着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