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驻景至今记得,他爹那天出奇地没骂他,反而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
“我儿天资卓绝……可只学这些远远不够啊。”
……
任御史台的人哭倒了几棵院中的大柏树,沈厌卿还是第二天就启程了。
官兵开道,许多揣着蔬果鸡蛋准备实践上打倒奸臣的百姓机会落空,只能恨恨地在家窝着。
凡是沈参军那天要过的路,低处门户紧锁,高处则有禁军张满弓,见有窗户异动就瞄。
不少人后来为此大骂特骂,说沈厌卿这士林败类死而不僵,连一贬到底离开京城还要这么大排场。
沈厌卿实是冤枉,这些全是陛下的意思,他一个戴罪之臣哪有资格管这些呢?
但他也没精力去分辩——自上元夜后,他这没来由的病愈发严重,时常昏睡不醒,正担心自己是否有命走到文州。
早上出宫时,内侍哭着说他脸上都没个人色儿了。
他怕陛下拿这个借口扣人,还找宫人借了点胭脂擦上,权当粉饰。
回那些在城外送别的人时,他也不敢掀开马车帘子,唯恐回头传出什么他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苍天果然有眼作恶注定短寿的谣言,只能压着咳嗽简单客套几句。
这些人在他当少傅时,一个个被打压得十分不爽,如今终于看见他被贬出去,不知道要开多大的宴庆祝。
如今勉勉强强来送他,估计都只想着再委屈最后一天就可从此逍遥自在,光是听都能听出来嘴角压不住了。
哭的真心实意的只有一个,是个跟着御史台台端来的年轻小孩儿,拽住窗框嚎啕几欲断气,险些把窗帘掀开。
沈厌卿咽口茶,打起精神劝慰,等他咳得实在劝不下去了,那小孩才从窗户扔了本书进来,他扫了一眼:
——《弹叔颐集》,久闻大名。
若他此时精神好,定然拿香灰擦过手认真拜读一遍。
御史台的防盗做的太好,饶是他也没能弄到一本,这本大概是小孩自己任上发的。
虽然里面的内容他都看过,但是有本关于自己的集子,还被兢兢业业刻录印成教材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还是让人好奇的。
他温声道:
“多谢。”
那小御史又爆发出一阵哭声,窸窸窣窣从窗帘下面再递了一件东西,外面台端连劝带拽也没拦住。
沈厌卿伸手去接,摸到一根新绿的柳枝。
折柳相赠,一向的传统,今天他却只收到一枝。他抚了抚,嫩叶微卷,叶尖还积着露水。
窗外人大声打着哭嗝:
“沈大人,我殿试前一天晚上还在看弹劾您的新文章!您一定要回来啊!我等着您!!!”
一句话冲淡了周身惨淡的气氛,沈厌卿失笑出声:
也不知台端收了这样的人才,半夜醒来会不会悔得出门锤树。
但,“等他回来”这种话,还真的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
所有人都叹息他的遭遇,眼泪掉得十分熟练,心里却巴不得他死在文州永远不得翻身。
而那两个真诚点的,一个是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御史,另一个则是……
姜孚。
他要走时,小皇帝再不顾什么天子气度,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放,凝视着他,好像要用两道目光刺探到他心里去。
沈厌卿别开头,称罪说时辰将要误了罪臣请退,姜孚却仍不放手,一字一字认真说着:
“朕等着老师回来。”
……
沈厌卿其实不明白,姜孚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呢?
十四岁的小皇帝,身量还没长起来,却人精似的,一抬眼睛就能把人看个剔透。
从旷日持久的夺嫡中杀出来,踩着兄长们的血,谁也不敢说这少年帝王稚嫩好欺负。
因此姜孚拉下脸时,群臣照样跟看见先帝似的,该闭嘴闭嘴该立正立正。
唯一的变数,就是沈厌卿这位从姜孚七八岁起就跟在身边的帝师。
一路扶持小皇帝至此,功劳不可谓不大;扫除异己杀了许多人,手段不可谓不脏。
性格上又格格不入,时笑时不笑的,令人难以亲近;喜好难以捉摸,对着上赶着讨好的人爱答不理,开口闭口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
尤其是,此人上朝时侧身站在半阶的位置,比国舅爷站的还高,下面说点什么都有被他截住的风险,谁敢说他的坏话?
这样一个太子少傅,留在京城也只会掣皇帝的肘,塞百官的路。
因此,崇礼二年他滚出京城时,哪怕是曾经把自己暗中划到少傅一党的人,也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都以为清了沈厌卿一个挡路的,他们的官运就能一片坦途。
那么,对姜孚来说,褫夺沈厌卿太子少傅的名号,送去文州解决那棘手的麻烦,理应也是一种解脱。
先帝和先太后都早逝,帝师又一贬到底送到天边——姜孚即将迎来的,是完全的权力和完全的自由。
从今往后,再没人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姜孚为什么不愿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