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律法规定,凡季月之冬,各地郡县须派人前往京华寻户部核对地方户帖及军饷开销。
提交账目须覆郡县官印才可生效,但各方账目又须与户部簿册记录在案的账目吻合,有出入则打回地方重做。
戍边郡县与京华相距甚远,劳心劳力倒为其次,逾期报账却是重责。
长此以往,各方对账官员入京除携带报备账本外,亦会另备提前盖章的账册若干。
上官婕字字泣血,控诉京华孟氏孟惇在朝官拜司徒,觊觎朝堂拨向戍边郡县的巨额军饷。
下派入赘孟氏的户部小吏罗沐秋自各地游说,供奉司徒千金即可将此事揭过。
最终戍边十二城,唯滦州郡章台城报于朝堂,太守上官晃与对账官员上下徇私,蔑视皇权公然空印。
朝堂震怒,重赏司徒孟惇,提拔罗沐秋为章台新任太守。
涉案官员则尽数斩首抄家,念其家眷无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女世世为娼,男代代为奴。
这场空印案发生在大昭年号由天守改元德宏之前,姜岱玥印象不深,记忆也有些混淆。
阿竹赶到两相宜时,夜阑河浮囊的女尸将将打捞上岸,一华冠艳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指颐气使朝着教坊使大骂晦气。
“要不是少爷我心善,非把这污蔑孟氏的贱女大卸八块不可,拉下去找地儿埋了!”
回首瞥见来人,孟长宇停了问责,轻蔑扫视一番面若死灰的短褂奴仆。
“想通啦?想通就爬过来认错,你说你作诗也无妨,身负奴籍,偏还要做考学的春秋大梦,乖乖当个奴才,少爷还能亏待你不成?”
噗通爬到孟长宇脚边,阿竹细细揩去地面黄花梨木台基染上的水渍,“奴……不该偷学策论,奴知错。”
孟长宇笑将起来,“好狗。”
只是苍茫暮色里,姜岱玥看见免冠跪伏的阿竹嘴唇嗫嚅,分明说的是——“长姐。”
……
大昭德宏元年,出震继离,东庭割三郡十二县于南国,滦州太守罗沐秋右迁京都,就任户部左侍郎,举家北上。
白驹过隙,三载一晃而过。
冬至日万里飞雪,一队浩荡车马入主京华城远郊猎场,随戎装征衣的新皇引弓射杀哨鹿赐血,一年一度的冬狩正式拉开帷幕。
姜岱玥也断定了这场幻境发生的时间,而且倘使按裴珺现世未曾身死的年纪来算,上一世的阿竹已然时日无多。
彼时孟长宇正值及冠,一袭猩红袍灿似流火,为逐一头皮毛油光水滑的香獐,扬鞭打马疾驰而过,意气风发穿梭于山林草野。
弩箭一发即中,他拍拍手,留意到不知何时身侧嘈杂渐渐隐去,只余一黔面小厮策马亦步亦趋随行其后。
他扬眉,“骑术不错嘛。”
风雪模糊前路,阿竹翻身下马拾起猎物,“少爷,此地山势险峻,还是快些归营吧。”
“甩开那些累赘自然事出有因,你当我不知我娘差人教了你骑术?听人说栖暇山山崖有株流光雪莲,你等我折了,连夜出猎场回府送我娘去。”
阿竹愕然,“您……不亲自给夫人么?”
“算了吧,文不成武不就,她若见了我,三两句又要动怒。”
掩去眸中落寞,孟长宇猛地挥鞭抽向座下躁动的高大枣红马,“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少废话,跟上!”
悬崖陡壁之下果然开着株花萼淡绿如翡的奇珍。
孟长宇卸了弓弩摘下套马索,一头捆住崖壁的虬曲苍松,一头缠在腰际,抓紧绳索缓缓贴着山壁悬空而下。
因是背阴,积雪在崖壁结成坚冰,好在他一步一凿,有惊无险在雪莲旁落了脚。
刚要采摘,冰渍岩缝微微颤动两下,突然钻出条嘶嘶吐气的银环蛇。
阿竹忙将弓弩对准毒物七寸,到底射艺不精,几箭下去才将目标钉穿。
白中映碧的华美奇花触手可及,电光石火间,忽地一阵剧痛,稳而狠的一箭锋芒刺透右手掌骨。
血溅满壁,孟长宇怒不可遏瞪向还在搭箭的阿竹,“蠢货!看清楚!毒物已经死了!”
“世间仅有一株流光雪莲,在北冥昆仑,少爷,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不信我。”
阿竹神色晦暗,唯独眼中杀意如有实质,他瞳孔骤缩,只觉心头涌起巨大荒谬,“所以呢?就为这个要杀我?”
“当然不是,是为我长姐上官婕。”
见他面上茫然,阿竹补充,“两相宜投河的伶人桃仙,你、罗沐秋、孟惇、你们孟家欠她一条命,也欠当年空印案枉死的官员一条命。”
听到此处,孟长宇面上的错愕淡去,甚至并未露出太过讶异的神情,而是突然冷笑一声。
“阿竹,当年你三九寒天沿街乞讨昏死过去,是谁捡了你?是我娘!我爹查过你,知道你是上官家丢失的幼子上官杼,念你前事尽数忘记,这才不作追究,在我娘央求下更是连奴籍都替你抹去……”
他大抵从未受过重伤,故而全身都在因为疼痛而不停痉挛。
“是,我是在你脸上刻了奴印,可若非如此,怎能断掉你一心考学脱离孟家的心?除去这点,我有哪点对不住你?留在孟家不好么?!”
轻飘飘将折辱一笔带过,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又道,“现在因为上官婕空口无凭的污蔑,你就要忘掉恩情,替她、替上官家报仇?”
“原来我的身世从不是秘密……”居高临下看向紧拽绳索挣扎的华冠少年,上官杼掀起自嘲一笑,“不是无凭无据,少爷,我就是人证啊。”
“长久以来我耳畔都有很多哭声,老翁絮絮叨叨教我认一幅前人诗文,妇人和着瑶琴咿咿呀呀的哼唱,少女嚼穿龈血反复呼告的活下去,可闭上眼,却只是一片混沌的刀光与血光。”
“《青门柳》广而流传的那一日我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看着我,看着我无数次途径夜阑河,看着我对仇人卑躬屈膝,还要对着仇人之子称一声奴婢,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自择溺毙。”
“法不责众,一人违律是他做错,可当一群人违反户律,只能说明规则本就该推陈出新,滦州郡本不必死那么多人……”
崖边荒草霜雪凝结,戚戚然摇曳风中,一滴融雪坠入沉渊,上官杼又听见了女子垂泪砸碎潺潺流水的声音。
“其实那句犹知廉耻,她是说给我听的,她要我记住女娼男奴的屈辱,也记住枉死的所有人,上官婕,从来都是那个行峻端方、眼不著砂的长姐。”
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扳动弩机,“上官家的仇,只能从你开始,少爷,对不住,我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