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序剑眉抽动了几分,他之前早就知道这男人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可本人亲眼见证对方对自己毫无波澜的反映,更像是一记耳光当场打在脸上。
好。
真好。
对方没别的要说的么?
也是,如今他应该比对方更漠然,更从容才是,不告而别的是对方而不是他,他更不应该把对方当回事。
此时,两个人之间只剩下沉默。
这淡漠的男人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有稍许的波澜,他似乎在忙手上的卷宗,眼神又专注回了案头的工作,沉静,专注。
时渊序听着对方翻动纸张的声音,微微睨着对方手头工作,企图瞥清楚对方在做什么,对方不吭声,对他不在意,反而让他没那么警惕。
他寻思就几分钟下班了,这男人还忙成这个样。
可自己竟莫名地有耐心,就在旁边静静等待着。
他第一次见到湛衾墨有这么一面,在偌大的办公室内,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银发微微束在脖颈后,光逆着他的椅子倾洒至他的肩头。
对方没有半点人情味,却偏偏做着能救死扶伤的工作,还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
然而,对方又对患者没有一丝多余的怜悯。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面,时渊序原来觉得自己清楚得很,最多两面,军区的时渊序是一面,湛衾墨面前的小绒球是第二面。
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发现对方一层又一层地抽丝剥茧,他却怎么也看不透。
“湛教授,你现在还在忙的话,我不打扰你。”他忽然开口,“或者说,我这人去谁那里看病都行,唯独不能被当成医学案例,您要是别有所求,倒是可以去珍稀动物园里拎几只大猩猩做实验,它们跟我基因序列百分之九十的重合。”
“不用,你就待在这。”湛衾墨神色莫名,“时先生倒是清楚我的目的。”
时渊序眉毛一挑,呵,他怎么不清楚他的目的,一只小绒球都可以拿来做医学案例,他这一个现成的大活人难道就能逃过了?
“医学案例只是我顺带的目的。主要还是要为时先生亲自订制医疗方案,还是说,时先生连这个机会也不愿给我?”
湛衾墨那双凤眼就直直地看向他,声音一扬。
“还是时先生,有别的请求?”
这男人最擅长用三言两语撩拨你的情绪,让你总是搞不清对方究竟是真情实意地发问,还是在试探你。
时渊序此时目光骤然冷了几分,可随即他满不在乎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还翘起了个二郎腿。
“刚才我进来你就一直在忙,湛教授不像是真情实意想给我治疗的样子。”
他怀疑对方才是禁欲贫僧修道。他平时淡漠肃冷是装的,这男人却像是实打实的石头心肠,对外界风吹雨打那是油盐不进,岿然不动。
“医学院要我确定濒危族群的名目。”湛衾墨依旧不慌不忙,淡淡道,“一些记载的卷宗已经是很久前的。”
“濒危族群名目?”时渊序声音一扬,“……每年都消失的族群都收录在里面吗?”
“嗯,没消失的时候,它们就在上面了——医学院的博物馆有针对不同濒危族群的数字沙漏,我在预估他们的灭绝时间。”
时渊序联想起自己的同族人,想起那天审判官的话。
“时先生,你本来就不该存在。”
心中有种微妙的痛意,可随即他却笑着问。
“人们已经知道他们要灭绝了,却只是预判时间,没办法阻止灭绝吗?”
湛衾墨不动声色地睨着他,却又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人们一方面会想尽办法拯救这些濒危族群,但一方面会做好最差的准备。或者说,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没有绝对。”
时渊序缚起手,有些沉思。
“那目送着眼睁睁要发生却无法改变的悲剧,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他忽然说,“就像是你看到一朵花,可你知道它不久于世间,也知道它也可能是同类当中的最后一朵,它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盛放的时刻,这一切都不由你来决定,它唯一的错误,只是出生在了错误的地点和时间。”
湛衾墨怔了怔,他抬眼直视时渊序那双下垂的眼眸。
时渊序一顿。
他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抽了要跟湛衾墨讲这些。
对方又怎么会懂他的想法?
可湛衾墨忽然笑了笑。
“时先生,还真是别有心得。不过,这朵花它没有错,也有可能地点和时间都错了。”
“对于一朵花而言,它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本能生存,汲取所有的阳光和雨露好好地生长。既然是努力地活着,那它如何夭折,如何灭绝,只会是这个世界的错。”
时渊序扬了扬眉,没料到他这么想。
他以为对方会让他认命。
“……湛教授倒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么时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跟我说么?”湛衾墨合上卷宗,忽然抬眸问道。
时渊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被这男人带跑了。
“我这次是想跟你说,我身体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不需要私人医生。”他平静地说道,“你也不必费这个心思给我看病。”
“噢。”湛衾墨不动声色地打量,“但看病是你的家人要求的,我说了不算。”
时渊序轻哼。
他知道钟孜楚对医学教授相当敬重,换而言之,湛衾墨只要一句话敷衍了事,她甚至不会追究下去。
“我会跟他们说好,我不需要私人医生。”时渊序说道,“我还不需要一个医学教授这么费心,你的精力和时间应该花在更值得的地方。”
他暗暗压下心火。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逼上前去质问对方——
湛衾墨,你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认识我?
什么医生不医生的,他根本不关心。
“可我觉得值得。”湛衾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先生低估了自己对一个医学教授的价值。”
时渊序不悦地眯起眼。
“做你的医生也是我的意愿,你是很特殊的案例,对于我的学术研究大有裨益。”湛衾墨不动声色道,“有的时候,私人医生不一定是利他的,所以我并不亏。”
时渊序啧了一声,他当然清楚得很,这男人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置于任何一种不利地位的,换而言之,对方有利可图,才会做这件事。
这才是他认知中的湛衾墨,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人。
从收养当初的小绒球做宠物,再到给如今的他做私人医生。
对方自然清楚能贪图他的有多少。
时渊序站起身,生生靠近湛衾墨桌子面前,掌心懒散地支在桌子上,眼眸从上而下俯视,就像是无形中对对方形成一种压迫。
“可惜,我不会答应你。”他越发放肆挑衅,“湛教授大概也清楚,我不喜欢被人当成一个特殊对象来研究。或者说,我讨厌被利用的感觉。”
“这一点,你清楚么?”
湛衾墨眼睫一颤,没有仰上去看他,却轻笑。
“那起码你可以配合我做个检查。”
独立的办公室空间内,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就沉寂得很,这个时候,湛衾墨忽然站起身来,和他擦肩而过,锁上了他身后的门。
咔哒一声。
时渊序忽然感觉后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