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看到前方高座上那位九五之尊,正准备行礼,余光又看到帝位旁边站着的一人时愣住。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司书。
何必想到自己现在处境,急忙回过神行礼请安:“民女何……必瑶,叩见陛下。”
皇帝从奏折里抬眸,看了眼何必,问道:“你就是科举舞弊的那个学子?倒是好大的胆子。”
皇帝普普通通一句话,却仿佛有威压从天而降,压在了何必肩上。
有些身居高位之人,谈吐上仿佛都带着某种迫人的压力,行为举止也都很老练沉稳。风朝这位皇帝在位已有二十多年,权力滋养之下,气度更是不凡。
何必抗住威压道:“民女冤枉。”
皇帝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难道还能都断错案,故意陷害你不成?”
何必沉默。争论无用,她只能选择沉默。三司查到的那些证据,一笔笔一条条都在说她有罪,几乎铁证如山。
皇帝忽然道:“朕给你一次机会,朕问的问题,你若答得好,能证明你不是无才无德之辈,便说明你有冤,朕便帮你平冤昭雪。”
何必感觉到头顶威压被收了大半,她听到时眼睛一亮。洪钟没有骗她,皇帝想给她一个活命机会,所以才特开殿试。只是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作出这个决定。
高位之上,皇帝已经发问。皇帝问道:“河南遭遇蝗灾,若你是知州,要如何办?”
河南蝗灾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去长安这一趟,何必也曾听路人谈到一二,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拿这个做考题。
春季发生蝗灾必然影响秋收,农田欠收则将面临饥荒,饥荒会有流民,流民又会带来安稳、瘟疫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官吏只能提头谢罪。若是国库充盈,存粮充足,皇帝不会问她这个问题。何必心里明白,真正让皇帝头疼的是钱的问题。
一国之经营,与一店之经营,本质上几乎大同小异,无外乎是开源节流的问题。蝗灾已经发生,开源来不及,只能先节流。赈灾钱不够,而现在风朝花钱最多的,在与北夷的战争上。
早年北夷扰乱边境,皇帝一怒之下派了重兵攘外戍边,定远大将军几战大捷,民心振奋。旁人只看到大捷,但明眼人却知道,这每次大捷背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粮草、盔甲、武器、战马、城池哪一项不要钱,每天天一亮,就是几十万大军在张口等着吃饭。边关虽连战连胜,但对风朝经济却没带来多少利好。
何必抬头,道:“停战”
皇帝愣了下,看着何必眯了下眼睛,他问的只是蝗灾的事情,但殿上这个丫头竟然看出了他真正烦恼的问题。当年北夷扰乱边境,他一怒之下派了重兵戍边,眼下虽然百战百胜,但失去的却比得到的还多。皇帝不是个商人,但也得衡量利弊。利弊衡量之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停战。只是当年出战是他做的决定,如今要想停战,在这些臣子面前却不好出口。
百官面面相觑,看看皇帝,又看看何必。
朝中惯会看皇帝脸色的大臣,见了对何必斥责道:“黄口小儿,陛下是问你河南灾荒如何处理,你答的是什么!”
皇帝嘴角不易察觉抬起,制止大臣,对何必道:“你继续说。”
何必道:“战争是为了边疆稳定,如今夷寇不成风浪,风朝需要商贸发展。西域有中原需要的骏马、珠玉、异药,中原有西域缺少的粮食、细盐、丝绸,如今停战行商,方为首选。”
百官哑口,有些瞪着何必,心中虽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却暗道小儿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另外有些揣度出圣意的,不免暗中点了点头,比如宋涵。
皇帝听完并不言语,面色沉沉,猜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厉色道:“朕方才问你的可是河南蝗灾的事,你遑论国策,该当何罪!”一声威严赫赫,带着生杀予夺的霸气。
百官噤若寒蝉,诚惶诚恐,不敢出声。
何必咬牙撑住,继续道:“蝗灾定会影响秋收。如若百业兴盛,河南百姓以经营之所得,易他地之余粮,百姓便不至于颠沛流离,饿死他乡。”何必说完俯身,决定听天由命。而此刻,高台之上那人便是“天”。
关于停战的想法,在场的这些大臣恐怕都曾想过,但却没人敢先提出来。只怕是俱与天子之威。
皇帝看着朝堂下跪着的何必不说话。
苏若珏见了,急忙拜请求情道:“父皇,何必瑶所言在理,如今边关安定,儿臣认为也是时候振兴百业。”
何必听到这话时一怔,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苏若珏从未说过是六扇门的捕快,一直以来,都是她以为苏若珏是捕快。
苏若珏说完,宋涵也俯身拜道:“微臣也觉得不无道理。”
接着朝堂中一些臣子听了,也纷纷俯身附和道:“臣也奏请停战。”
皇帝扫了眼朝堂后看向何必,忽然笑了笑。有些话他不好直说,总需要几个“聪明人”先替他说。
苏若珏听到笑声一愣,而后忽然明白了皇帝意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皇帝道:“与西域通商一事,交由皇儿你来处理。”
“儿臣领命!” 苏若珏言罢起身,转身看了眼跪着的何必,又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了下道:“朕觉得何必瑶不至于行贿舞弊。此案颇有疑点,就由皇儿你来继续查吧。”
苏若珏大喜,父皇此言已是有放过何必瑶的意思。苏若珏大喜之余拜请领命。
皇帝又看向礼部尚书道:“礼部,会试榜单如常公布。先革去何必瑶功名,若她清白,准她再参加下届科举。”
礼部尚书应声是。皇帝又吩咐御林军押解何必离开。
御林军走过来时何必还没从震惊回过神来,仿佛从老天爷手里偷回来一条命。苏若珏看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何必俯身拜了一拜,随御林军离开了大殿。
……
公主府,会客厅。
苏若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沉默着不说话。
天上云雾朦胧,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辰。
昨夜云雾比今晚更甚,却没有今夜这样安静。
太子突然造反,领兵突袭皇宫,但最后毫无意外地被围困殿前。也是昨夜,她才知道,她们父亲一直都有一队比御林军更厉害的暗卫。太子出兵前自然也不知道。
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停在她身边,静静地站着,陪着她沉默。
过了会,苏若珏道:“昨夜宫中刚遭大变,今日我父皇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先上朝提审了何必瑶,又那般冷静吩咐礼部公布榜单。”
宋听筠沉默片刻接道:“想必你也能看出来,他作出这些决定,应该是想了一夜。”
苏若珏道:“但他似乎一点都不伤心,被关押在牢中的,也仿佛不是他亲生儿子。”
宋听筠道:“也许他并不是不伤心,他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苏若珏一愣。
宋听筠道:“他或许算不上是个好父亲,但一定是个很称职的皇帝。因为他作出的这些决定,都不是以他自己为先。”
过了片刻,苏若珏道:“可我从未想过对太子——我的兄长做什么。他与那些事,本没有关系。”她所为一直是因为崔廷敬,找到沈家账本便能扳倒崔廷敬。但沈家账本还没来得及用,却突然发生太子谋反之事。
计划做某件事,中途岂非经常发生一些意外。但太子这个意外,加快了整件事的安排。
宋听筠道:“他做的那件事,与你也并没有关系。”
苏若珏抬头,看向宋听筠。
宋听筠道:“我母亲说,太子败在‘情’字。当帝王的人,是不该有那么多感情的。”
苏若珏愣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名为雀儿,是服侍太子很多年的女宫侍。也是太子喜欢的人。
但风朝的太子,怎么能喜欢一个女人。数千年来,异性恋一直被视为异类。她们的父亲是一国之君,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会是个被天下人鄙夷的异性恋,何况他真的很宠爱这个儿子。所以他命人杀了那个宫侍,将太子又关在他精心准备的金丝笼里。
这皇宫深院,岂非就是个金丝笼?
宋听筠道:“我母亲希望有生之年,能够侍奉一位千古女帝。她选择了你,希望你不会让她失望。”
苏若珏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宋听筠顿了下才道:“我当然也是想看到一位女帝。因为这天下已很久没有过女帝。”
苏若珏没再说别的。她知道宋听筠假装没听懂她的话。她若要夺储君之位,必与宋家捆绑,而婚事往往是利益捆绑最常见,也最稳妥的手段。被卷入利益漩涡的人,已没机会自己做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