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好奇实在是不好,这好奇让他忍不住一探究竟,却不知道自己越往前,就离深渊更近一步,更进一步。
直到走到深渊陡崖尽头,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他与关微宁谈风谈月,谈世上奇景,谈人间珍物。
关微宁虽然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骨子里确实一个对外面的世界好奇的不得了的小女孩,她读了很多书,但对其中一些东西却不知甚解,像一个刚出世的稚子对他问东问西。
他每每看见她那双带着一些天真有有些羞怯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看了许久许久。
两人总约在寺庙后院的桃树下见面,他负责告诉关微宁,这书上记载的东西是何模样,如果有机会,他还会给带过来给她看看。
关微宁最感兴趣的是听一些奇景,听闻北方多沙漠,狂风肆虐,人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还有无边无际的胡杨倒影,沙漠绿洲,冰川流星,她对这一切的渴望都写在脸上,像是一本充斥着图画的书。
薛羡每每看到便忍不住想笑,偶尔他们探讨一些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事物和现象,书上说南海有鲲鹏是不是真的,胭城的姑娘人人抹大红色的口脂会不会很奇怪……
如果不算那些牵扯过深的仇怨,那一段时间,对薛羡,对关微宁,应当都是不错且愉快的日子。
薛羡到关微宁这里短暂的歇息自己疲累了太久的灵魂,饮一捧清澈干净无忧无虑的泉水。
关微宁则通过薛羡的眼睛看人世间,像是从黑暗里开了一闪明亮透净的窗口。
如果能一直这样变好了。
薛羡心想。
但他知道不能,从徐尧那里偷出来施压的密信之后,他紧紧的将那封信攥着,神情复杂。
他突然担心起来,如果关微宁知道自己是为了报复关骞关闫而来,她会怎么想,她会觉得自己被骗了吗?
他头痛欲裂,偏偏关微宁却自己找上门来,对他一脸坚定不移道:“薛羡,我们离开这里,如何?”
他宛如被当头棒喝,表面如常,内心却纷乱不已:“为何?”
关微宁道:“我爹要将我嫁给徐尧,如果此刻不逃,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不想被这样困在这里,我想出去,去那里都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我们把曾经没见过的都去看一看。”
薛羡内心天人交战,关微宁期待的看着他的眼睛,他却包之以沉默。
良久良久,连关微宁都感觉有些不安的时候,他终究是挂起了掩饰的笑容道:“好,我们离开这里。”
微宁,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还要为我父母报仇,你便是尽情恨我罢。
“但是,不能只是离开这里,还应当做好万全之策。”
他慢慢说着,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紧紧攥住。
听见关微宁道:“你有什么办法?”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有一计,不如这样……”
关微宁问他为何要跟赵栩假结婚,他随便糊弄过去,却心里知道,究竟为何要同赵栩假结婚,该问那个斗笠人。
它似乎另有所谋,早早便跟他说清楚,要报复关家,可以,要将芙蕖镇赵家也牵扯进来。
薛羡本不欲牵连无辜,他瑕疵必报,只想要该偿命的人偿命,却不想牵连其他惹出更大一顿麻烦事来。
但这不可能如他的意。
大婚之夜来的太快了。
十二年前,他父母双双被关家人折磨而死,他等了整整十二年,放弃了按照他爹娘对他寄予的期望考取功名,在徐尧手下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代笔文书,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他接近关闫,设计关骞,将关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杀光,他都不后悔。
但是遇上关微宁,却再如何冷血无情也实在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按照原计划将关闫这个最宠爱的女儿送到徐尧府中饱受折磨。
他告诉自己,他定然是没有爱上关微宁的,他从最开始就是蓄谋接近她,其中有过片刻的挣扎,不过是自己仅剩的良心在作祟罢了。
他也是真的想要送关微宁走的。
只是在冼川渡,在十二年前他父母双双身死的地方,关微宁的话语跟一柄刀锋一样狠狠的刺进了他的胸口,这把刀在他心口搅得实在是难以言语的酸痛。
他厌烦,却不知是在厌烦什么,被关微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赵栩这个名字,他登时心生怒气,尤其是质问到赵栩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带了十多年的温柔面具轰然崩塌!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赵栩是一条人命,那他娘呢,他爹呢,他们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他口不择言的说:“不过区区一条人命!这算什么!”
关微宁瞬间睁大了眼,像是完全不敢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往后连连退了几步难以再保持从容,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是这样的……”
薛羡闭上嘴,觉得跟她如此这般计较毫无意义,自己这怒气也来莫名其妙
他为关微宁确实备好了船,又在心里重复一遍告诉自己,他只是不忍心。
他不敢往下深想,刚想要说话,却只听见关微宁铿锵有力,坚持道:“我不,我不能和你走,你自己走吧。”
他觉得匪夷所思。
她这是想要干什么,莫非还真是对那纨绔子弟赵栩生了感情不成?!
“你说什么?”关微宁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薛羡却只感觉已经受够了,他果然是对关家太仁慈了,关微宁就是如此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他当即打晕了他,戾气横生。
她实在是太不懂事,这只是个开头罢了,关家,徐家,他薛羡都不会放过的。
如果他够果断,当时就应该杀了她,毕竟他最初就是决定全家灭口。
但他又生出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无奈和怨怼。
不能杀了她,内心又苦苦受煎熬,他决定将关微宁暂时关到他们初见的地方去。
他没想那么对关微宁的,他如果知道这个女子幼时便被抛下,长期遭受欺辱,还怕黑,他肯定不会就这样将关微宁就关在寺庙的暗室下。
但是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如果可说。
非要追溯,如果他在遇见关微宁便收手。
如果徐尧没有帮关家隐瞒真相,而是秉公执法。
如果关家没有强行占利,而害他父母。
如果他父母没有冒险下江捕鱼。
如果他能再听见他们谈话的那一瞬便冲进去,扑进他们怀里打断他们,便好了啊。
……
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将薛羡吹的恍惚一瞬,从回忆里抽身,不发一言,眼眶却是微微红了。
比起他,关微宁则显得要坦然许多,她将眼泪抹开,眼神平静的落在这个身着青衣,自己曾经只要一见便欢喜至极的人身上,思绪像一阵烟飘过。
像是回忆,又像是自嘲,关微宁娓娓道来道:“薛羡,你可知,我最恨什么?”
薛羡不答。
关微宁静静道:“我最恨的不是你,是关闫,我父亲从小便把我又打又骂,只要我稍微做的不好,便是一顿毒打。”
“我母亲痴心错付,我父亲很快再娶,我知道,他从小便嫌弃我,我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用价值不过就是找个人嫁了,如果这个人有钱,便换钱,如果这个人有权,便换权,我对他不过是个商品,商品不需要说话,我亦知道,我在芙蕖镇众人眼里,也只是一个按照模子捏出来的人偶罢了。”
“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觉得我并非只是一个商品,我也可以被人肯定,被人赞同,被人鼓励,那种感觉,只有两个人曾经给过我。一个是我十多岁那年遇见的小神仙,他同我说,把自己当成一束光,就有起身无惧黑暗的勇气了’,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