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莳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郗玥的侧影,展厅里的灯打在她的目光里,摇晃着此去经年所有的回忆。
她看到眼前这个身着黑纱裙的女人和十几年前的母亲重合。她握着自己的手教她如何一笔一画地画完一幅图画,白色的图纸经由她们的双手而变得五彩斑斓。
可是后来,这个挖掘她艺术天赋、教会她绘画的女人却给予了她最决绝的别离与伤害。
苏莳很难形容这一刻再次见到郗玥时的复杂情绪,思念、怨恨、爱意都如此汹涌地汇进同一条河流里。
而与此同时,被她注视着的郗玥也看着眼前这个《手里的经纬宇宙》的作品出了神。
她看到了其中一个作品里人的手是被雷电劈伤的林木,于是掌心里的手纹都是被劈裂的伤痕。
旁边的女人看她对这个作品更感兴趣,一边和她讲解起来:“很有意思的一个参展作品,是由一个年轻的艺术家花费很长时间去观察和绘画才完成的,她的名字是……苏莳。”
郗玥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笑了一下:“我认识这个人,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她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闻言,旁边的女人好奇地问道:“她是你的学生吗?”
郗玥的目光里浮上了一层遥远的忧伤,过了一会才说:“算是吧,我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她是她的第一个老师,也是她生命里最不合格的老师。
“没想到你们还有这种缘分,看来你对她在绘画上的帮助上很大。对了,我最喜欢你的一幅作品是《告别》,你十二年前的一幅作品,每一次看到都让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痛苦。”
《告别》是郗玥离开平静幸福的家庭后,独自在北欧小镇画下的作品,那是她对过往的诀别,也是她在艺术届的重新归来。
……
她们攀谈的话语传进苏莳的耳朵里,留下一声声记忆的回音。
那个圆球还在缓慢转动着,恰好一幅画印入了苏莳的眼帘,那是她画下的第一幅关于手的作品。
在那幅作品里,人类的手像被劈断劈上的林木,树的苦难也是人的苦难,树的伤痕也是人的伤痕。
许是察觉到有人窥探的目光,郗玥侧目望了回来,时隔十二年,她与苏莳在她们的展厅里再度重逢,再度对视。
那一眼似浓缩了漫长的时光,幼年的苏莳和成年的苏莳,年轻的郗玥和有苍老痕迹的郗玥都在这一眼里。隔着血肉里生长出来的爱意,隔着无法融化的隔阂与无法消解的灾难。她们谁也挪不开眼。
过了许久,是郗玥对着苏莳说:“小莳,好久不见,要不要单独聊一聊?”
旁边的常姞听到后抬头看向苏莳,苏莳抬手摸了一下常姞的头,对她说:“你先自己看展,我待会回来找你。”
“好。”常姞看着和苏莳一起离开的那个女人,眉目与苏莳颇有相似,不禁心里多了些揣测。
郗玥和苏莳一起挪步到了展厅走廊尽头的窗边。
停了脚步后,郗玥目光柔和地端详着苏莳:“恭喜你从小艺术家变成大艺术家……不过,我确实欠你一句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只是我。”苏莳想起了她的母亲苏琴,想起她在钢琴前流泪弹奏的模样,想起她被盖上一层白布被抬进太平间的模样。
于是,苏莳问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离开后就不再回来?”
郗玥悲怆一笑:“离开的理由,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我离开的原因是因为那样的生活太平静幸福了。这种平静的幸福感让我长久地丧失创作欲和灵感,于是,我逐渐发现我不适合这种生活。我的灵魂养分和艺术供养来自于痛性觉醒,所以,我决定给自己的生命制造痛苦,以寻求自己在艺术上的突破和成就。”
苏莳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她觉得荒谬,但发生在郗玥身上又是合乎情理,她是一个拥有反叛精神、追求不确定性的艺术家。
“是不是和你想象的答案不太一样……苏琴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你说你爱她,为什么明知离开后她会很痛苦还要执意离开她。”
“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我确实没有想到我离开之后她会失去生活的锚点,最终抑郁自杀。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当初就不会离开。”
这句话落地之后,窗外又下起了雨。她们听着雨声同时陷入了沉默。
苏莳的目光望向远方,睫毛在镜片颤了几下,最终只是语气很轻地问了一句:“那我呢?为什么你从不回来看看我?”
她的声音轻得似要融入到这场雨里。
就在苏莳打算掉头往回走时,她听到了郗玥的回答:“其实看过,只是没有勇气出现在你面前,怕听到你说,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