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截肢的时候。”陈铭生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杨昭按动打火机,给她点上。
冉冉的蓝色烟雾中,陈铭生继续讲自己的故事,“那次在广西东兴,收网,出了点意外,为了抓最后一个毒贩,我错过了撤退的时间,等我再准备上车的时候,被后面的渣土车卷到车轮底下了。”
“那一次,你伤的很重?”杨昭的语气有些颤抖。
“嗯,主要是失血过多,东兴地方小,医疗条件不行,转到防城港,治不了,才转到南宁。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截肢。其实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失血性休克,当时就昏迷了,等我醒来,在南宁的ICU。我看到我妈进来看我,她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喊着却是我爸的名字。我想说话,可是插了管子,说不出来,我只能看着她流着眼泪看着我,一遍一遍地喊我爸的名字……人看着是清醒的,精神可能已经崩了,才会喊我爸的名字。”
杨昭听着陈铭生语调平常地说着这些过往的大风大浪,他讲述地很平淡,哪怕是这些生与死的瞬间,在他低沉的嗓音下也显得很平常,杨昭不敢想,那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忍不住问:“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发现腿截肢了吗?”
“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一直躺着,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很疼,我还没意识到腿的问题。后来,等我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到普通病房,严队来了,他把我拍的片子拿给我看,我才知道的。”
陈铭生抽了一口烟,他眼前浮现出当时的场景,那天南宁的天气很好,病房外面的阳光带着南国特殊的暖意,昨天,陈铭生终于从ICU转出来。
早上,妈妈喂他艰难地喝了几口粥,软糯的大米,接触到口腔,他感觉到了自己真的还活着。
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的吊瓶里面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很疼,他咬着牙,攥着拳头,忍着……
这时候,严郑涛推门进来,他很艰难地对严队笑了笑,严队搬了一个板凳,坐在病床的边上。
“铭生,我明天要走。”
“嗯,您忙,我妈在这,您不用担心我,等我好了,我回云南找您。”陈铭生很虚弱,他说话有气无力,但是语调却异常的坚定。
严郑涛拍了拍陈铭生包裹着绷带的手臂,他叹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一下窗外,欲言又止地说:“有的话,还是要我跟你说……”
陈铭生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赶忙说:“严队,我还可以做的,您给我点时间……”
这时候,严郑涛从病床边上,抽出了陈铭生的片子,他举起来,对着片子跟陈铭生讲伤情,陈铭生抬头,呆呆地看着片子,他听着严郑涛跟他说着他听不懂的碾压伤、撕脱性骨折、神经损伤、肌肉坏死……
严郑涛的语调越来越沉重,最后,陈铭生直接打断了严队,他接过了严郑涛手中的片子,放在自己的身上,然后问:“严队,我的腿是从哪儿截的?”
严郑涛拿着片子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他看着陈铭生,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伤,惨白的像一张纸,但是那双眼睛,还是像之前一样坚定,严郑涛觉得胸口很堵,巨大的难过堵得他说不出来话,他哽咽着,含着泪,在自己腿上比划了一下。
陈铭生的妈妈一直靠在病房的窗户边上,听两个人说话,看到这里,她就默默地走出门去。
陈铭生突然笑了,他舒了一口气,“没事,严队,不是还剩一点吗?”
严郑涛看着陈铭生的笑脸,两行滚烫的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粗糙的皮肤,一颗一颗往下落。
陈铭生用尽自己的力量拍了拍严郑涛的胳膊:“严队,我还能做,你相信我,我可以的,真的。”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病房的走廊上,传来了陈铭生妈妈的一声欺凌的号叫,然后是一声接一声的喘气,伴着绝望而又悲惨的哭声。
陈铭生听到哭声,愣了一下,然后用尽自己身体的力气,想坐起来,可是他太虚弱了,他包裹着绷带的胳膊根本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试了两次,身体还是瘫在床上,根本动不了,他无奈的笑了笑。
然后,他拉了拉严郑涛的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严队,麻烦您去安慰安慰我妈,我起不来。”
严郑涛背过脸,用手掌把脸上的眼泪抹掉,他转过身,拍了拍陈铭生的胳膊。他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严郑涛关门出去,病房里只剩下陈铭生一个人,他躺着用尽全身力气抬了抬头,顺着被子的方向,他看到了原本应该是自己右腿的地方,现在却是一个大大的凹陷。
他一下泄了力气,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一点一点模糊,他眼眶里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但是他依然紧紧地攥着被子,咬着牙,昂着头,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那一刻陈铭生心里难受的不是他失去的右腿,而是他害怕,他要永远的脱掉他深深挚爱的警服了。
陈铭生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杨昭,这些伤痛,他自己从来都是扛着,他扛得住,也必须扛。
杨昭懂得陈铭生的欲言又止,她能想象陈铭生自己吃的苦,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挤压,变形。她急需要香烟去缓解她内心的伤痛,黑暗中,她叼了一根烟,可是按着打火机的手,一直在颤抖。
陈铭生看到黑暗中的火苗颤抖着亮了两次,又颤抖着熄灭,杨昭克制着自己,可是她的手还是抖得点不着烟。陈铭生接过了打火机,把那根烟给杨昭点着。杨昭猛吸几口烟,继续听陈铭生的讲述。
“我截肢以后,身体不方便,我妈照顾我,很累。又看我这个样子,我知道,她心里很煎熬。每天身体和精神双重打击,精神就越来越不正常。经常说看到我爸爸,说胡话,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还是强撑着精神照顾我。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坚持让她回去,回老家。没想到,后来第二次受伤,在云南,你见过她,偏执、固执、妄想、甚至现场就……我们去美国之后,她精神状态直线下滑,这么长时间了。我估计,她的病会很难治,情况也很严重,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黑暗里,杨昭夹着那根烟,无声地流泪,不仅为陈铭生的妈妈,更为陈铭生,他从陈铭生的轻描淡写中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截肢之后,他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他身边,她能想到那段日子对陈铭生有多难熬,他越不说,她越知道。
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啜泣,不让陈铭生听出来,她稳住自己的呼吸问:“你妈妈回去之后呢,你一个人在医院?”
“有护工,队里也有人陪我,唉呀,大老爷们,陪什么啊,队里那么忙,我就让同事回去了,我一个人,没什么事。”
一个人?没什么事?
杨昭红着眼睛,扑过去,她紧紧抱住了陈铭生,她情不自禁的反问:“那是截肢手术!陈铭生!是截肢手术!多疼啊,不是感冒发烧!你一个人,怎么熬啊……”杨昭心里疼到窒息,无声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流,她说不下去了。
陈铭生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搂着杨昭的腰,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男人,又是警察,有什么熬不了的。”
陈铭生拍着杨昭的后背,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你看现在,不都过去了吗?是不是?我现在有你,有家,也有腿,是不是?”
杨昭听着陈铭生轻松的语气,幽幽地吐出来三个字,“有个屁。”
陈铭生笑了,余光之中,杨昭手里夹着的烟,已经烧到尽头,他怕烟头烫到杨昭,赶紧说:“点了烟又不抽,给我。”
陈铭生接过烟头,往烟灰缸里面丢,就在烟头快要丢进烟灰缸的时候,还是被烫了一下,他的手一哆嗦,燃着小红光的烟头落在地上,陈铭生弯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按灭在烟灰缸里。
陈铭生这一哆嗦,让杨昭心里一颤,她立刻伸手打开了落地灯。
“手给烫了吧,给我看看。”
“没事,陈铭生伸出来左手,放在杨昭面前。”
“右手!”杨昭的声音提高了三分。
“真没事。”陈铭生还是把右手背在身后。
“给我看看!”杨昭带着一丝淡淡的愠色,陈铭生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地把右手伸出来,杨昭拖着陈铭生粗糙的手掌,右手的食指上,烫出来一个圆圆的红印子。
她转身,去门口的药箱拿烫伤膏,杨昭拿着一根棉签把淡绿色的药膏,涂在陈铭生右手的指尖,药膏涂上去,陈铭生指尖猛地缩了一下。
“疼吗?”杨昭抬头。
陈铭生笑了,“还好。”
杨昭沾着药膏,把那个烫红的印子,涂了一遍又一遍,她似乎不是在涂陈铭生的手,是在涂自己心上的疤——她心疼陈铭生那段不为人知的痛苦往事。
陈铭生看着堆积在手上的药膏,乐了,“要把一罐都涂上去吗?”
杨昭松开了棉签,紧紧抱住了他,“以后,你所有的伤,我都陪你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