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首望着皇帝,眼角眉梢满是期盼,“爹爹,你给我换一位老师好不好。”
“张学士不好吗?他若是以后还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直接当面纠正他便是。”
“不好!我想要首辅当我的老师。”
“为什么你想首辅当你的老师?”皇帝横生好奇。
黎昭文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很厉害呀,他十九岁就考中状元,学识自然比张学士厉害,肯定不会像张学士这样每日只会让我抄诗文。”杨宗道眉目清和,品行端方,颇得宫人称赞,黎昭文虽不曾与他多有交往,却是早已对他颇具好感。
皇帝失笑道:“你这番话要是让张学士听见,恐怕他要颜面大损。”
张学士的学识实际不亚于杨宗道,只是他已年近六旬,黎昭文每每想与他闲谈时,这位老先生只会自顾自地朗读书文佯装不闻,原因无他——张学士不想和她讨论朝政事宜,爱滔滔不绝的黎昭文每次只能自讨无趣。
出于私心,她没有将这些状况实言相告皇帝。
黎昭文四顾左右无人,悄声道:“只要爹爹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爹爹,你就让首辅当我的老师吧。”她继续投去恳求目光。
皇帝正色道:“你能不能保证认真听首辅讲学?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轻易答应你。”
黎昭文知道此事有望,瞬间展颜笑道:“我何时骗过爹爹。只要你给我换老师,我保证日日像哥哥一样勤奋读书!”
国朝未出现过首辅为公主之师的先例,得知消息的朝臣皆是出言反对。
皇帝疼爱公主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数本抗议奏疏递呈至皇帝处,各人都知晓国朝政务决策权终是掌握在皇帝之手,他们以礼节以朝纲为由上奏反对,是尽为人臣子的本分,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心知肚明,再者说来,首辅杨宗道对此并无异议,大家自然不会拂长官的脸面。
反对风波持续不过三日,此事便顺利敲定了。
黎昭文得偿所愿,每日参加讲学自是比以往更加认真努力,有时甚至钻研读书至废寝忘食的地步。帝后对此大感诧异,问及她其中缘由时,她只转笑避开话题。
她的举动出人意表,但大家念及她年纪尚小,权当她的刻苦是一时兴到之举,是故过后便不再探问。
假使有人细探这个疑团,其实不难发现公主的真正意图。她深居禁中,单纯靠游园玩闹无法打发闲散无聊的日子,杨宗道愿意告诉她在宫外的见闻,愿意与她讨论后宫不能触碰的朝政,讲习亦不会像张学士一般枯燥;这位温和可亲的首辅,于她而言算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彼时正值皇帝登极后首次殿试举行,她得以听闻许多科举的相关情事,也便是在那时,她第一次深入了解科举。
后来她时常畅想自己若能参加科举会得到怎样的成绩,有一次还在皇帝面前坦言道:“如果我是男子,我也想参加科考,我要写厉害的文章,成为状元!”
她的声音甚是稚气,以致这句豪言更像是玩笑话,皇帝闻言朗然一笑,道:“谁说状元就必须是男子,父皇也可以让南枝当我朝第一位入仕的女官啊。”
往昔的一句戏言,能否在今生实现?黎如松所言不错,皇帝确是宽厚仁慈,那么他的这份仁慈之心会原谅她所犯的欺君之罪吗?她不禁推想皇帝得知真相时会作何反应。这个念头倏地萌生,瞬时化作滚滚思潮在脑海翻涌,她的心亦随之一动。她与皇帝是相知相处数载的亲人,深知他的性情,将来入京或能借此际遇得到皇帝信任重用,她心想。
炭火炽热,室内萦绕混沌气息,黎如松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风拂过黎昭文的脸庞,她的波涛思绪由此停滞,回过神来,不动声色道:“爹爹,我想提前入京准备会试,最好三日后便走。”
家中事素来由谢婳做主,黎如松不敢自作主张,为了女儿能顺利入京,他当即去寻谢婳商议。
“文儿打算三日后启程入京。”
“你答应她了?!”谢婳心下一凛。
黎如松摇首道:“你不同意,我可不敢瞒着你答应。”
谢婳“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便好。文儿她年纪小,尚且不知道考量,难道你也要跟着她一起胡闹吗?”
黎如松自认理亏,轻揽她肩膀,柔声劝道:“科举乃是一国大事,哪里算是胡闹。你与我说说,如果文儿不入京,别人要是问起缘由,你该怎么说? ”
谢婳思索片刻,道:“就说她体内余毒未请,易生重病,不宜远行。”
“之后呢?你打算让文儿装病到何时。”
谢婳睨了他一眼,道:“当然是等会试结束。”
黎如松继续问道:“等三年后会试再举,你也要用这个借口?”
他这是有意寻她错处,谢婳柳眉倒竖,顿有愠色,挣脱他的温厚手掌,怒道:“我不说了。你是知府大人,思虑比我周全,我说再多都不过是白费口舌。”
她说话阴阳怪气,黎如松置若罔闻,不与她辩驳:“往年参加科考的士子年岁不同,阅历不一,但能摘得榜首者多半皆是已过弱冠之年的青年,文儿十六岁就考中解元,属为罕见。现在人人称道她文采出众,好奇她将来的会试成绩,我们此时宣称她病弱不宜入京尚且合情合理,可往后呢?继续用这个理由能是长久之计吗?”
说着叹了口气,“以文儿的性格,你觉得她会愿意整日闭门不出?”
谢婳见他神色黯然,登时怒气消减,反握他的手,规劝道:“文儿中毒时,你便又急又哭,将来她在京中日日要与那群权臣相处,你难道就不忧心?你只顾着眼下文儿的感受,却不想她以后的处境,唉……到底还是没我想的周全。”
黎如松闻言,颇觉有理,转念一想:“以文儿的学识,考中进士不难,到时候真要留在京师,岂不是要在天子身边任职?文儿涉世未深,也不知能不能应付那些繁杂人心。”
附和道:“池州与京师相距千里,文儿在那的事情,我们未必能第一时间知道。”
“现在知道了其中利害,你待如何?”谢婳道。
黎如松道:“设法让文儿放弃入京念头。”
夫妻二人就此有了对策,实则却多了一重心事。
他们万般疼爱黎昭文,是出于父母的本心,亦是缘于初时那个错误的决定。如是感情,是始作俑者不愿宣之于口的悔意和愧疚。
他们的立场、态度、处境,注定了那个编织已久的谎言需要延续,与此同时,他们只能选择无视女儿多年的坚持与理想。
在这微妙时刻,两人皆是沉吟不语,思考着该怎样与女儿商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