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箭偏了些,擦着拓跋宇的肩膀飞过。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装填重箭。他突然很想试试,这重箭能否穿透冯栩那满身铁甲。
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不在要害、他懒得管。肠胃空荡荡的,像被烈火灼烧过、又被钝刀一点点剜刮,现在却已经感觉不到饿,只是头晕眼花恶心。
他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握不紧重箭。
能挽三百斤强弓的膂力,如今却连一支箭都捡不起。
他颤抖着举起水袋,张嘴倒下,一部分流进口中、像极桂花酿的甘醇,另一部分水泼到脸上,沁凉清爽、令他精神一振。他扯动嘴角笑了笑,双手捧起那支箭,将尾部扣在主弓上。
迎面飞来一支箭,他躲避不及,眼睁睁看它钉入小腿。双腿本就打着颤,这下更站立不稳,他被那力量带得后退两步。
又一箭,擦着面颊飞过,火辣辣地疼,他忽然想起她笑吟吟捏自己脸颊的模样。
真想再看看那笑靥。
天旋地转、仰面倒下之前,他无不遗憾地想。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是元承赟,眼里关着波涛汹涌、定定注视着他:“撑住!你一个荣国将军,死在宛平城头,算什么?”
苻洵略带讶异笑了,哑声断断续续问:“陛下何时班师?”
元承赟看向城下,北宛骑兵如滚滚洪流:“撑住,援军和粮草快到了。”
苻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元承赟低头凝视他许久,眼圈有些红:“大哥的死,其实我跟娘早就不恨你了。谢谢你将大哥安葬……撑住,咱们还要一起踏平柘枝城……”
他再说什么,苻洵已听不到了,耳畔萦绕着,是那晚白鹭台的歌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苻洵用尽最后力气,将那枚蝴蝶祥云锁攥在手心,笑着看向天空,轻声说:“没事,我们都尽力了。”
“不要难过,不要责怪自己。”
“我不配,忘了我……”
远处响起三声号角,战鼓如雷、战马嘶鸣,各种轰鸣声连成一片,像潮水在耳边翻滚。揽住他的元承赟突然精神大震,使劲推搡着他,全身因激动而颤抖,竟喜极而泣。
“苻将军,快起来,撑住!”
“醒醒!援兵来了!”
有轻快的足音顺台阶爬上城墙,旋即,一股甜丝丝的温热液体被灌进口中,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主子,我们回来了。”
苻洵被郎琊秦川一左一右,搀扶着站立起来,极目南望。只见一大队陌生骑兵从南飞驰而来,身后是浩浩荡荡望不见边头的辎重车辆。
主将身侧传令兵放声高喊:“大翊褚太后诏曰,重启‘边垣之盟’,末将宛陵骠骑将军左肃,奉太后陛下之诏驰援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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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这次伤口好得很慢,人是铁饭是钢,再强悍的身体、饿上十天半月也没什么修复能力。
他习惯地听舜英话,不在她身边时少用金蝉。
好在这次阊江供应的粮草药物都很宽裕,宛陵骑兵也倾巢出动,顶住了北宛第一波攻势。真如久旱逢甘霖,苦熬宛平许久的三州两郡骑兵和龙骧军都得到了不错休养。
苻洵休养期间,班益和南宫羽一致让承赟担任主帅——地势熟悉。
承赟对苻洵很上心,每次出征回来都去他卧房转一圈,看看他伤有没有好一些。那天下午,嫌他伤口愈合太慢,又丢给他几罐药膏:“阊江那边的新配方,宫里贵人用的,药效比军中的好不少,试试?”
苻洵接过来,抹了些在伤口上,果然凉丝丝的、十分清爽舒服:“哪儿来的?”
承赟漫不经心道:“班太尉给的,他出发之前,六叔让御医署连夜配了几大箱子。”
苻洵有些讶异:“你们……”
“我从第一眼就知道,不是六叔”,承赟摇头道,“六叔那手劲,给他把刀都不一定捅得进去,何况那么钝的簪子?”
苻洵默默咽了口唾沫:承赟看着耿直,心眼也这样多,果然,姓元的没一个善茬。
不过,承赟心眼还不够多。再仔细些就能察觉,这伤药罐除了渗进去的药味,还透着淡淡甘甜香气——他熟悉的气味,蜜合香。
承赟说了几句就出去继续忙,苻洵盯着伤药静静看了半晌,珍惜地挑出来,将每道伤口只薄薄涂一层,然后将药罐放在枕边,伸了个懒腰,在蜜合香气息里挂着微笑睡去。
长济渠的帆影来来回回,从阊江运来的粮草绵绵不绝,集结两国最善战的将军、合三股最精锐的骑兵,北宛狼骑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强大。
六月初,冯栩率军撤回柘枝城,元承赟立即率大军奋起直追,却在半道遭遇惨烈埋伏。
不是人马,不是刀剑陷坑,而是埋在沙子底部的水瓮。铁蹄踩破水瓮后,一股又一股浓黑粘稠的液体喷溅泗流,黏附在马蹄和辎车上,浓浓的臭鸡蛋味弥散半空。
六月的烈日轻轻一烤,黝黑液体轰然窜起火苗、见风就长,无论在地上翻滚还是倒水都不能扑灭,泼泼烈烈滚成一团火球。有人冲过去想营救同伴,离火球还有三五尺远,自己的头发衣裳也无风自燃。
“石脂!是石脂!”人群中经历过朔门关之战的武官率先高呼,“冯栩在地下埋了好多石脂!”
苻洵和舜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