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现在你也稳住局势了,还埋怨他作甚?”元璟忽然定定注视着她,“阿英,我走之前,他说很欣慰自己没信错人……”
“他的信重,徒儿实难消受”,舜英唇角笑意悲凉,“没别的了?”
“还有,他不想让更多人知晓他还活着,还活得这样……不好”,元璟摇头,忽然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带些悲悯,“他那股要强的别扭劲,只怕这辈子都改不掉。至于你以后……有些个事,他一个字不说,就等于什么都说了。”
舜英垂眸苦笑片刻,沉默下去。
这半生,至疏夫妻、同床异梦,她伤他至深、他伤她更深。到头来,竟还能凑合着互相成全。
她再次抬头,已带上释然的微笑:“多谢他的那封亲笔信,让冯太后有了求生执念。让他放心,我会信守承诺,使冯太后得以善终。”
元璟干笑两声:“答不答应他,你都不能当庭弑母、破坏祖制……权力就是这么个东西,瞧着翻云覆雨、无往不利,可握持它的人也不能为所欲为。”
“怎么站在门口聊,嫌院子里太闷?”马蹄敲击路面、车轮辘辘碾压的声音越来越近,马车停在鹤雪别苑大门,元旭隔着街道遥遥招呼。
马车很大,元旭下车后,承徽和穆阐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掀开帘子蹦下,穆阐打车帘、承徽踩在踏凳上扶班珂下车,小心翼翼像捧着枚晶莹易碎的琉璃。
元璟促狭挑眉:“你将他们教得好,自己倒享清福。”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元旭苦笑着揉了揉肩膀,“去年千秋宴被砍一剑,现在伤倒是好了,一下雨就疼。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气性?”
舜英笑容淡下去,垂眸黯然片刻,又抬头道:“韦娘子明早要回维阳,今晚我和阿姿给她践行。”
元旭会意,吩咐奚寒道:“雨季到了,天气阴晴不定,早点送徽儿回宫,再叫阐儿把我那几坛桂花酿送过来。”
.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苻阐、苻忆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妹,阔别三年,以不同的姓名和身份,重逢于阊江。许姿借醉早早回房歇息,元璟、元旭各拎了一坛酒坐在院中,留韦秋屏和那对兄妹在花厅叙旧。
“韦娘子不急着走,实在不行你替阐儿告几天假,就说我留他训话。”舜英抿了一口酒,看着元旭说。
元旭害怕地摇摇头:“谁的儿子谁自己去说,我去说,他要是不开心再捅我一剑,躲都没地方躲……”
他忽然盯着舜英双眼,一脸好奇:“阿姊不妨说说,怎么在冯太后眼皮底下将小陛下李代桃僵的。”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陆续往承祎身边安了几个暗卫,黑灯瞎火把人带走并不难”,舜英神色平淡,像在讲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元旭蹙眉:“重要的是,让冯太后相信那浮尸就是小陛下。”
舜英静静颔首:“去年春,我托师父寻一名死士,身材、衣食……就连手上的茧都磨得差不多,最重要的是找黥师在同样位置做出胎记,越早越好。”
元旭瞳孔急遽收缩:“你那时就能预料小陛下要夺权?”
“千秋宴那些死士,我半点不知,只猜想冯太后可能对他下手”,舜英挤出个苦涩笑容,“那段时间金州大战,冯太后与承祎不和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冯太后开始大张旗鼓要杀我。”
“其实她更想逼得你不敢露头”,元璟似有所悟,“虽然她也想杀你,但如此打草惊蛇实在不智。她更想煽动仇恨,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名、使你成为天下公敌……自顾不暇,遑论帮助小陛下。”
舜英笑容越发嘲讽,一瞬不瞬盯着元旭:“曾经我也想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可武煊死了、姜夫人死了,后来崔氏跳反、我那些堂弟也死了……”
元旭避开她目光,低头喝酒。
元璟忙扯了扯她袖子:“承赟已不追究,别提了,吃醉酒早些休息。”
“所以,你将布署藏在给九叔的茶具盒子里,让苻洵进宫掉包,再利用我送回阊江”,元旭却端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落落大方地笑了,“敬我们这些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
“彼此彼此,藏在药盒里转给冯太后那封信,是你照阿晴笔迹仿写的吧”,舜英笑吟吟举起酒坛,又与他碰了一下,“敬我们这些恨之欲其死,却不得不示与世人孝悌忠信的……”
“还喝!”元璟一巴掌将她手中酒坛拍飞,“给我滚回去躺着!”
又将元旭手里酒坛夺过、重重摔在地上:“你也是,好好的惹她作甚?没挨揍不舒服是不是?”
话音未落,舜英飞快出掌、一个手刀砍在元璟后颈,在元璟晕倒前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高声吩咐:“送师父回东院歇息。”
然后,她从地上提起两坛未开封的酒,扔给元旭一坛,揪住他衣领一直走,走到望楼才停下。
邶风别苑建在宫墙外,却仍是按宫禁规制,四角望楼也比别处高,登顶之后、整个阊江城都匍匐在脚下。
十七的月亮依然是浑圆的,投下满城银白。舜英站在巨大月亮下,狠狠灌下半坛酒,用力摔碎酒坛、去势未减,冲着元旭那张干净斯文的脸就是一拳。
“元旭,崔氏叛变,你暗中添了根柴吧”,她抱臂冷冷看着元旭,眼眶慢慢涌出泪水,“崔玄仁的两个儿子,是你暗中派人送去苻洹身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