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潜则更不必说,此时连看都不愿看侯虞一眼,径直沉着脸走开了。
“矫揉造作。”
侯虞路过季时潜背影时不悦地啐了句,声量不轻不重恰好为他所闻,贺修棠和玉怜只得生生拖离侯虞,方遏止又一场恶战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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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库房的路途略远,一路上荒景萧瑟。
玉怜和贺修棠倒是聊得投机,话密得一句接一句没停过。只苦了侯虞,毕竟玉怜是个哑巴,每一言词还得先过一遍侯虞的嘴。
正值她们畅聊之际,衰草枯石掩映的前处,却诡异响起窸窣之音。
紧接着,一道浊烟袅绕升起,火星子细密沉浮于惨败青黄之间。
侯虞瞬时警惕,伸臂先拦住后方二人,沉神调动灵视。
一个佝偻蹲着的男子,周身辉光不盛,可知是一介凡夫。
他的形态格外谨慎局促,离他不远的地上,正端放着一口瓦盆,他正紧连着朝盆内投去着物事,供火燃尽。
侯虞眨眼恢复,立时迈前几步,啪地撩开杂草颦眉低呵:“你是何人。”
“啊啊啊啊!”
是一道听着尚且年轻的男声,此时裹挟着惊慌惧怕而喧叫着,连带扑通的重响,发出声音的男子已被吓得朝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重重摔倒,手中的白纸钱亦被猛地全数挥洒空中,落了满地狼藉。
侯虞打量他几眼,模样生得还算清正,衣着素雅,瞧着像好人家里的公子哥。
但哪打来的好公子哥,会在这光天化日下,鬼鬼祟祟跑进一邪名在外的荒庄里……烧纸钱!?
侯虞正欲开口质问,身后却传来一道颤悠悠,包含着仓猝错愕的哭腔。
“……子言?”
是玉怜。
侯虞转身回望,只见玉怜面上尽是怔然,她呆愣地盯着那个少郎,唇瓣颤颤,双泪蓄满清泪。
她像似蒙遭重击,一时身形晃荡,贺修棠扶不及时,不小心由她跌坐在地。
下一刻,侯虞听闻身下少郎慌张爬起,又摔又跑地,一阵迅疾却跌撞,最终跪倒在玉怜身前,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玉怜、玉怜……你为何身子这般冷啊?定是我庄子言这孽障害苦了你。”庄子言的喉头呜咽不断,“我曾起誓要护你周全一世,偏生父母跟前说不转,累你随我飘零……”
呜咽渐浓,成了大声恸哭。
“连送亲仪仗都竟要夤夜潜行,这才教你遭此大劫……”
“如今祭你尚且只胆敢白日前来……当年怎就猪油蒙心允了你夤夜发嫁?”
庄子言的恸哭几近泣血,令他腰板弯折,渐渐滑落扑到玉怜双膝,指头死抠泥地刮出深深划痕。
“玉怜……黄泉路冷,不如……携了我去罢。这无你的人间,我活不下去了……”
字字悲怆至极,令一旁的贺修棠都眼眶发热。
遑论玉怜。
她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那双薄手又轻、又抖地覆盖上庄子言的后脑,就如同往日般一顺一顺地抚过。
上一次庄子言趴伏她膝头,发那些鸡毛蒜皮便能惹起的臭脾气,究竟是何时了?
庄子言性子浮躁,爱呷醋,痴顽得很。
他曾恶狠狠地放言,不许玉怜先死。
泪水滑落至颌角,模糊玉怜的凄凉笑意:“我都死了多久了……”
可庄子言仍只跪伏恸哭不止。
是了。她现今是哑巴了。庄子言听不见她所言。
于是玉怜颤着手,摘下了那口翡翠玉镯。而后抬起泣眼望向侯虞,笑意仍旧凄然,但眼神却已呈释怀。
“劳侯大人……烦请转达他,我未尝有怨。与他共度的朝暮,早是红尘里偷来的圆满。”
只听玉怜重咳一声,下一瞬,她的身骨尾处竟突显一团清白冷火,将她的身形缓然焚烧近透明,再至化无。
“今世缘悭分浅……”
在庄子言惶恐不已的目光中,玉怜将那定情的镯子塞在他掌心。庄子言却不愿接过,仍哭喊着玉怜莫要离去。
“若得轮回机缘……”
不过片刻,玉怜的身形竟已消散近全。
于是须臾之间,那最后一丝气息,便连着微弱的声音,彻底飘离庄子言怀中。
“我定候着他。再不分离。”
侯虞突然想起束云程先前的话。
哀恨忧怖皆可化生怨煞,进而成鬼。
原来再见一眼的执念,也可留住一人孤魂,让她在日月无光的岁月里,苦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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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虞最终一字一句地复述了玉怜的遗言。
庄子言躺倒原地,苦痛嘶吼至力竭喘息,紧抱着那翡翠玉镯,神色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才似行尸走肉般站起,身形枯槁地朝庄外走去。
侯虞未有多劝。
她看着那口翡翠玉镯,兀自想起金簪的那一个,色泽相较甚至更为华美的玉镯。
可它如今已深埋地宫垮塌的废墟之下,恐已粉身碎骨,再不见天日。
侯虞意欲和贺修棠起身前去庄口与束云程汇合,却见贺修棠身形迟滞,抽泣声接连不断。
侯虞只好叹气,拍拍她肩头待她平复。
在贺修棠泪流不止的端口,侯虞又想起一事,于是她开口:“修棠,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贺修棠哽咽着作了答:“我爷爷。怎么了?”
唉……这事真的……
侯虞心下再叹一大口。
贺修棠这一日来,听闻她爷爷之名的次数太多,懵懂之间,却恍然想起金簪。那凶骇的女鬼,疑似和她爷爷有血海深仇,可言语的怆然,又为她清晰感知。
于是她抹了把眼泪,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说我爷爷,是不是往年负了金簪,伤她至深啊?”
侯虞瞥贺修棠一眼,见她哭得双眼通红,所蓄的情绪分明是愧怍、同情与不忍。
故而侯虞道:“可金簪滥杀无辜残虐不仁,命债累累。”
贺修棠听罢,霎时重重地点头,当即改换坚定神色:“没错!此等凶残恶鬼,活该蒙受孽报,不值得可怜!”
可侯虞又变话锋:“但你爷爷确实负了她,伤她极其、极其深。”
贺修棠被她这话又给整的神情郁闷,她只觉内心一派为难凌乱,百感交集,最终只得骚挠发间,拉长尾音嗟叹不已:“那咋办啊——”
“咋办?那便可怜又可恨。”
侯虞看贺修棠一眼,轻咳几声,扶了一块石头蹲坐下。
可贺修棠却仍觉难办,她总觉一事若不辨明是非曲直,便如鲠在喉令她倍感不妥。
或许她就该向侯虞多取取经,方可淡然一些处世。
“嗯……唉!”
贺修棠还陷在伤春悲秋中,可遭侯虞一道细声询问中断。
“修棠,你有无觉着特别发寒啊?”
发寒?
贺修棠不解回道:“没有啊,你——”
可她的话音未落,便听噗嗞一声,下一刻,一滩刺目血迹骇然出现于地面,飞溅而来的零星遍洒她衣裙。
贺修棠只觉心口顿时发冷,匆忙去望,却只见侯虞脸白如纸,唇角挂坠血红。
“阿虞!!”
侯虞却毫无反应,只双眼一闭,砰地摔倒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