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为兄长分忧。”他是这么说的,又问你道:“对了,你来宫里正好为王上看一看,他近日总觉得身体不舒服。”
你细细查看了一番,即便知道主君病入膏肓也不好多言,“王上是过度劳累,加上心思忧惧才会如此。”看来这兄弟几个,心理阴影比你大得多了。
“我们都没有料到兄长会在这个时候累倒。”大军已逼近商朝都邑,战事进入焦灼时期,周旦亦是焦头烂额。
邑姜复谈及你的婚事,原来是敖乙早就和武王提过,看你也挺喜欢就答应了。
“东海龙王二太子应该是图谋许久了。”
不知怎的,这句话听来总觉得背后发凉,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讪笑着转移话题。
见你心神恍惚,邑姜终是不忍,你已经为家族放弃了自由,如果再嫁给不喜欢的人,也太可怜了。她握住了你冰凉的手,“妹妹,牺牲你的幸福联结龙族于我邦有利,可你若是不愿意,我定会为你尽力一争的。”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是真的不在乎,无论做什么决定和选择都有点游戏人生的意思。这苍白无趣的日子,日复一日,你找不到任何激励自己前进的支撑点。
“那你可有一点喜欢他呢?”
你仔细想了想,完全没有不大现实,“应该还是不止一点的。”
听你如此说,邑姜的心里好受了不少。她本最中意李家的孩子,仙家自是气派,而周氏朝需要仰仗更多部族的力量,龙乃帝王象征,他们不得已做了这种决定。
你安慰着姐姐,内心其实毫无所动。
和姬旦一同离开王宫时,他又与你谈论起祭祀之事,“你应当见过大商的国师。”
“是。”
“殷商人祭仪式复杂繁琐,你可还记得?”
“嗯。”你记忆犹新,“不知你想了解哪种祭祀的方式。”
“其实我亦知晓,我想问的是,现在周要求废除人祭,提倡敬鬼神而远之,你怎么看?”
你抛出了新的问题:“所谓鬼神,到底是什么?”
“即商人信仰的天帝、先祖和各方神祗,准确说,需要人牲供奉的。”
商朝祭祀由来已久,不论是为了娱神还是为了宣扬国威,从来没停过,前阵子似乎也有拿殷商贵族开刀的例子,可是他们并不觉得是即将赴死,而是要去天堂。你能理解,又不敢苟同。
若是需要鲜血供养的神明,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神吧?
于是你给予了他充分的肯定:“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好的。”
“要是其他人也这样认为就好了,”姬旦念念有词:“商王自认是天神之子,大商邑乃太阳神庇佑之地,我得寻个更大的由头,赋予周朝政权的正当性。”
你知晓西周的不易,成汤基业六百年,积累了足够强大的声望,因此在寻常人眼中,商王是神,而周不过是个边远落后小邦,即便集结八百诸侯国共同讨伐,也是犯上作乱。
玄鸟自你们头顶飞过,姬旦激动不已。看来他已经有想法了。
“天命……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
天命、天命……你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不得不佩服他的英明睿智。既然殷人自称天命所归,那么周人同样也可以。
可你又越发觉得荒唐,神明从未降临人世,却有无数人为她献出了生命。若是她无所不能,预知天命,那么为什么不能改变很多既定的悲剧?无尽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若是神仙拥有绝对的权力,又有什么来约束他们呢?
世人皆道神仙逍遥、法力无边,你当真想看看神仙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开始期待,如你得道升仙,自己又会做些什么。
两年后,你十六岁。这年周军在牧野取得胜利,眼见大势已去,商王自焚于鹿台。
第二年武王逝世,邑姜在痛苦中抚养年幼的孩子,周旦也扛起了兴周的重担,而你毅然决然独自踏上白雪皑皑的昆仑山。
你在山中修炼,再不问世事。
第十个无梦之夜,当月光穿过钟乳石刺入眼睑时,你仿佛看见自己的骨骼正在皮下生长——不是白骨,而是青铜器般的幽绿,带着饕餮纹的狞厉。饥饿感撕扯着肠胃:吃过的麦芽糖、年幼时偷尝的青梅酒、及笈时姐姐递来的山药糕……所有关于“甜”的记忆都成了鞭笞自己的刑具。当山风裹挟雪花无数次拂过后颈,你浑身战栗如遭雷殛。
而顿悟始于一次崩溃: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冻僵的幼狐,用胸口焐化冰壳却目睹生命在掌心跳完最后一拍的瞬间,你的指尖传来被亿万根冰针刺穿的剧痛——原来慈悲比杀戒更破法,有情皆苦的箴言本身就是苦。
第四轮辟谷结束,你终于见到了“道”的真容:那不是神明的拂尘,而是无数纠缠的线,每根线上都系着众生。
远处传来暮鼓晨钟,震落你肩头积攒百年的月光。
再睁眼时,一只小云雀轻轻落在了你的头顶。
你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垂落的睫毛挂着永不融化的霜花,在眼睑投下荆棘状的阴影,发丝褪尽色彩,如垂死的瀑布凝固成银灰色结晶,指尖结着的茧却以珍珠母贝的光泽环绕,宛若将痛楚层层裹成的舍利。
风雪卷起你褴褛的白色衣袍,手背隐约浮现金色的符文刺青,用失传的语言无声重复着:我以破碎承纳永恒。
是你新的法相——苦修相。
神识甫一归位,脑海中便响起了一道声音呼唤你久违的名姓——“新帝即位,命你前去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