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校完毕大约还有四五日......”孟玺坐在紫檀浮雕书桌前头痛扶额,“咱们剩下的时间没多久了。”
这个案子刚刚查出一些眉目,而自己却限于时间短暂,一旦离开京城,便等于将此案直接石沉大海,真相能否水落石出是一回事,就连石玉的安危也是一个大问题......
原本调查风雅居的事情是个秘密,可自己在酒楼却偏偏遇上不好惹的傅云砚,在别人的地盘上别有用心挖人墙角这回事都让他撞了个正着,他不晓得废了多少口舌,磨破了嘴皮子在,只见那厮似笑非笑,不知信了自己的借口没有。
“少爷你看这东西怎么样......?”朝露轻声咳嗽两声,提醒他。
孟玺定眼望去,见她怀中抱着一只匣子,内里装的是一只铜镀的碧玉万年青宝石盆景。
盆体用金粉描了南极仙翁并鹿、鹤二童,精巧的枝干上,用红色珊瑚珠镶嵌做果。
“听说老爷要送的是一对纯色海东青,咱们准备这东西只是看起来有几分精巧华贵,实际价值根本及不上朝中的诸位大人。这寿礼既要对圣上表达的心意,也不能太过显眼越过头顶的上官去。”
孟玺见她挑选出来的东西,倒是点头,“此物倒也算得宜。”
这万寿节随着宣化帝年岁渐长越发隆重,今年百官朝觐的事情是许多年未有的大事,又适逢万寿节,礼部的人只怕是要忙翻天。宣化帝从前登基是也可以说得上是想要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只是如今越发荒唐,终日待在望仙宫中纵情享受。
“那我便差人封好,”朝露又道,“殿下打发人来了许多次,请少爷去府中品画下棋,我找借口推了许多次,只怕殿下会心生芥蒂。”
朝露说的殿下自然便是指惯来同他交好的舒王,听见他,孟玺只觉得头更疼了,“舒王殿下胸怀一向宽广,断不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况且咱们这案子在我看来非比寻常,我若要管,时间有限,只能出些非常手段。”
朝露疑道,“什么手段?”
“燕六人在台前,背靠京贵,咱们若是要指证他,最快捷有效的法子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最直接的证据,让他驳无可驳。”
“若他是只猛虎,今日一箭明日三鞭,待我离京之日也不会动摇他的根基分毫,必得用铁匕直接割断他的喉管,一击必中,任他挣扎,也掀不起什么风波。”
乔珈在脑海中将所有可能过了一遍,语气有些迟疑,“少爷是说......账册?”
孟玺点头,“不错,无论燕六背后是什么人,最终不过都是为背后人牟私利,往来书信太容易落人把柄,他不可能毫无防备,风雅居的账面上巨额的金钱流水,他的手中一定还藏有一笔私账。”
孟玺自幼对奇技淫巧发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各类机关之术,自离家之后,这兴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然机关者,术也,天下万术,格物而知晓背后之理,一切便自有规律可遵循。
而人却不同。
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只他能够找到账册,拔出萝卜带出泥,剩下的东西,不足为据。
筚路闻言却皱眉道,“若是真的有这本私账,说得厉害些,那是燕六的保命符也不为过,一定藏于不能见人之处。楼里除了掌柜,还有两个管事、一众小二若干,几天时间,咱们要去哪里寻这本账册?”
孟玺道,“眼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自然无从下手,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我们要找一个人买一样东西。”
“找谁?”
“冯涛。”
.........
占地七八亩,起地六层楼,楼间飞桥栏槛各自相接,楼宇厢间数不胜数。
朝露用手指小心抚平了图纸上的褶皱,心疼地“嘶”了一声,“如少爷所说,那冯管事确实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统共就这么一个地形拓本,我同他讨价还价,活砸了五百两银子进去。”
孟玺掏出手持的单照镜对准图纸上蜿蜒曲折的线条挨个研究半天,两侧不敢打扰,半晌,他低声喃喃道“这顶层只有一个房间。”
乔珈诧异凑上前去,“确实如此。”
孟玺将手中的单照镜放下,“若按我已知的情状,用作贵客凭证的象牙如意令至多只在五层,倘或往上还有一等,那么六层一整层只有一个房间,若是同时来了两位贵客,那么这个厢房要放给谁?”
此言一出,房内一时有些沉寂下来。
朝露思索片刻道,“石玉娘子倒是说过从她去后,往来所有客人都是安排在一到五层,从未见过六楼点灯的事。”
“那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测,每当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来时,为避人眼,”孟玺的指尖在这些草纸上滑动,“和燕掌柜都是在这里见面。”
朝露道,“那个冯管事,看在银子的份上,倒是无意间说了件小事。”
“什么?”孟玺问。
“他没有资格到六楼去,这些年但凡若是六楼点了灯笼,必定是掌柜的亲自接待,但是掌柜的这个人,不比其他几位管事,他不单单住在酒楼中,除了谈生意会友人,他其实鲜少出门。”
筚路反应很快,“姐姐是说燕掌柜没有其他常去的下处?”
朝露道,“正是如此。”
孟玺沉思片刻,问道,“若你们背后干着这番刀头舔血的生意,这手中还握着顶头东家的短处,你是会将东西藏在自己长待的住处还是另寻一个地方藏纳?”
筚路嘴快,率先开口道,“若是藏在别处,被人抄出来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孟玺不言语,只看着乔珈,“正如筚路所说,燕掌柜鲜少出门,若是另寻一个住处,这么重要的东西,必定要实时查看,确保万一。若是放在他处,天长日久,难免惹人怀疑,这是其一;其二,若是我,必定会将账册秘密藏在我的眼皮底下,也就是酒楼之中,万一哪日东窗事发,再赶去处理时间上来不及,而且必得在触手可及之处。”
“正是如此,”孟玺蘸饱了朱笔,往价值五百两的几张纸上画了几下,“咱们就先探这几处。”
几人探头看去,见他率先圈出的正是顶层与燕掌柜的房间,“虽然并不排除其他心腹管事,只是咱们时间有限,只能从最可能的地方查起,逐个击破。”
孟玺深吸一口气,“总之事急从权,这件事情要快速了断。”
.........
京城的天变得很快,前几日是落雨绵绵,今日天与地之间便像凝了一层霜糖。
朝露这几日事情不算多,趁着孟玺忙风雅居的案子,她沿着风雨连廊偷闲漫步。
看着外头如晦的天色,她冷不防撞见葛清明迎面走来,心情看起来似乎并不算好。
低头瞥见他鞋头上的泥泞,朝露心下了然,轻声道,“先生出去看诊了?”
葛清明见她主动问话,愣了一瞬,随即那张覆着黑记的双颊遏制不住的绯红晕到了耳根,“小满换了新药,他的病程长,只能慢慢调理着。”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她难得起了几分闲愁,感叹道,“瞧外头这雪,什么都一并埋去了,像是要将这世道的不公都洗去似的。”
朝露将手伸出廊檐外,似乎想去接住这阵纷扬,收回手时却发现掌心空荡荡,一无所有,她腕上的玉镯却因此浸了冬日寒意,挂在手腕上,如一团水糯啷当的冰。
葛清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头。
冬雪轻若鹅绒。
他悠长的目光穿过这轻飘飘的落雪,仿佛望向了更远的深处,轻声道,“世上的仇与恨,一场雪是抹不平的。”
朝露愣了一下,下意识瞧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