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文原是趁着年节前来拜会,孟延年脱不开身,打发管家招待,他早已预料情况是这样,正准备放下自己题写的贺词寒暄两句就离开,结果撞见孟玺仓促闯进门来。
他手里茶杯有些端不稳。
这位公子哥儿好听的说法是素来不爱官场和光同尘那一套,难听的便是行事总有几分不讲章法的愣头青,这些他早有耳闻,若要说交集,他二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牵扯便是两日前上官交代的案子,孟玺突然这么大喇喇地主动相见,佟秉文直觉就知道他必定没憋什么好屁,脚底抹油才是上上选。
果不其然,自己还没开口,就听他说,“佟大人,前些日子陛下御赐了些上好的太平猴魁,父亲被公务一时绊住,特意让我前来相陪,还请佟大人莫要见怪。”
佟秉文尴尬地看了两眼退出门去的孟府管家,口中念叨着“小孟大人,哪里哪里”,心里头琢磨着该怎么开溜。
“小孟大人,我家中——”
“茶已经沏上,这样御赐的好茶当然还得给好茶的知音,听闻佟大人是出了名的爱茶之人,家中更是收藏颇丰,今日还请一同品鉴一番。”
孟玺把御赐之物搬出来,佟秉文只能不情不愿的留下。
他也算是个话匣子,孟玺有心攀交,两人东拉西扯引经据典,从新岁习俗说到街头哪家店熏得猪头肉最好就连阁老也青睐,又从福建的风土人情说到任上接触过的哪位大人好像有狐臭,官场背地里叫“白五步”,人称五步之内必闻其腋来香,绕来绕去,就是没在正题上。
孟玺的来意,两人心知肚明,佟秉文偏偏就是不接招。
孟玺暗道这人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不觉一声叹息。
“小孟大人何故哀叹?”
孟玺眉间故意笼出一抹愁云,道,“佟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蒋大人托我帮忙寻一妇人薛王氏,说那妇人整日在长街上奔走呼号,痛斥地方县官府偏听偏信不作为,还说顺天府尹佟大人您草菅人命呢......”
“现在官驿里住满了朝觐的同僚,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闲言碎语,已在百姓和官眷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眼看着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我虽然有心帮佟大人您将那妇人抓出来,可在京中寻一个人总要费些时日,只怕到时候......”
佟秉文的脸色有些难看,顺天府尹虽说是正三品,听着风光,实际干起来却尴尬的很,位列京师,权贵云集,不差他区区一个佟秉文,一个斡旋不当,那是出了名的风箱老鼠,两头受气,故而他一贯奉行的便是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不做自然也就不会出错。
之前他放了那个女人一马,孟家父子斗法,正好够他听消息把这不讨好的活儿丢给孟玺,可听他这话的意头却是要撂挑子不干了,俗话说上阵父子兵,孟延年与他才是一头的亲父子,偏生他又是个地方上来的外来官员,本就与这案子无干,自己不能强逼,若是上头问起来,追究来追究去,这锅只怕还是要他来背。
佟秉文不能发作,只能压着火,陪笑道,“还请小孟大人指点。”
孟玺摇摇头,叹道,“佟大人这话严重了,我能有什么指点,我不过就是想,各地官员俱在,天子脚下,要是由得那妇人乱说,传扬出去,当着满朝文武各地同僚的面,那可还真是......丢脸呐......”
他这话最后几个字咬得重,佟秉文身子又抖了一下。
谁丢脸?
丢谁的脸?
又是谁丢的谁的脸?
看着佟秉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孟玺笑笑,又道,“要照我的浅见,案子事小,坏的是如今容不得一点错漏,所以无非是是两样,先是平人,再是平事。”
听出了他这话的意头,佟秉文忙道,“小孟大人需要人手还是其他,顺天府上下定会尽力配合。”
“这事其实本也不难办,佟大人不妨这么想,孤儿寡母,只要好好安抚着,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也就是了,一个无知村妇,若不是赶上了这次京朝,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呢......”
“听说那薛王氏就是丈夫死了想要些钱财,找到人,得了钱,这事自然也就了了。”
三百两银子的事你倒是轻描淡写!
佟秉文在心里磨牙,面上不忘哭穷,“小孟大人有所不知,眼下是冬日,又近年关,各地官仓里的粮都屯着,若是有场连日大雪,必要随时准备救济受灾的百姓,实在是没有余钱......这实在是......”
孟玺瞥他一眼,拿百姓说事,横竖就是干脆的要钱没有,“那薛娘子日日在长街之上诽谤朝廷,偏生溜得又快,更有不怀好意之人暗中遮掩,只是如今在京中寻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真有什么事,再要不张扬出去惊动旁人,实是豆腐上雕花,所幸我的人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
“万事赶上这时节总是难免繁琐,若是能多些时日,我必能将那妇人‘请’回来,只是怕拖得越久越成问题,影响了陛下的盛誉清名,届时天子雷霆之怒,会给佟大人惹来麻烦。”
好好好,他要再听不出来就是个傻子......
佟秉文冷眼看着他,他不但找到了那个女人,还想捏着那个女人的去向反过来坑他的钱,为此不惜把宣化帝给抬了出来,这个钱要是拿不出来,他孟玺这是指责自己往皇帝脸上抹屎!
三百两银子,年前的账面清了,那备荒的经费,他零零总总地一口气全调了总觉得不甘心。
佟秉文不动声色,“不知小孟大人有什么好法子?”
孟玺摸出一张纸来,“这是一份我重新草拟的和书,请佟大人过目。”
佟秉文接过,一目十行,半晌不置一词,看着孟玺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小孟大人可知贪心不足,养虎为患的道理?”
“今日若是就这么拱手给她三百两纹银,若是明日她养大了胃口,再要三百两、六百两,难不成我这顺天府上下就成了那个女人一人的私库不成?”
“她不是这样的人。”
佟秉文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难不成小孟大人在福建多年还学会了相面的功夫不成?”
“我可以为她作保。”孟玺搁下茶杯,清清淡淡一句,佟秉文余下讥嘲的话堵在了喉里。
“这和书一式两份,若是将来她再回京师,重翻旧案,诬赖顺天府与佟大人的清誉,佟大人尽可以治她个讹诈官府的罪名,孟玺绝无二话。”
你小子拿什么承担......佟秉文心头恨恨地想。
可眼下的情形似乎容不得他讨价还价,陛下继位后近些年已免了多次京朝,原想着一个妇人不足为怪,囫囵结案也就罢了,没想到今年忽然要大宴百官,孟玺捏住了薛家的女人,他打定主意要拿钱了结。
他如今做到了顺天府尹,上无家族荫蔽,京中已是寸步难行,若是真拖上些时日,真将这件事翻出去,丢了圣上的脸,那真是光屁股拉磨转圈丢人,连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纵然有一千万个不情愿,他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这妇人性情乖张,若是留她在京中传讲这些不实之言,岂非是要圣上面上无光,小孟大人若是能寻到那个趁机作怪的妇人,我顺天府上下必全力配合。”
得了这句承诺,孟玺露出了一个微笑,又陪坐着东拉西扯,说起群官宴后便能返回官地,佟秉文瞧他的脸色有几分古怪,“小孟大人还不知道......?”
这回轮到孟玺差异,“什么?”
佟秉文凑近了些,有些神秘道,“宫里有消息......正旦的大宴之后几日便是万寿节,圣上有意留下在京的同僚同贺......”
“堂官未提,小孟大人所以不清楚,每逢正宴之前,大约要提前两三日便把考评的结果托人传送来,若是甲等,赐宴赐座,乙等赐宴而无座,若是丙,便是连一饭的恩赐也没,以此为据作为留定,如今暂居京中的同僚尚未拿到吏部发来的考评文书,正是这个意思。”
孟玺心中暗道原来如此,他将万寿节的事浑然忘在脑后,到时候再容得石玉大闹起来,拖这么久,再想遮掩也遮掩不了,难怪佟秉文今日答应得还算痛快。
两人聊到到传晚饭的时辰,管家阿乔来留客,佟秉文不敢再久待,连忙告辞,等到出了孟府的门,上了马车,他这才反应过来,“说好的太平猴魁怎么没上?!”。
一口茶没喝到,自己还要倒贴银子,佟秉文遂又骂道,“方才那厮说泡了茶要留我,真是好一个空口套白狼!”
随从无奈地对视了几眼,佟秉文看着夜幕里越来越远的孟府门匾,悻悻地呸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