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伤都没有吗?如果有划伤……”
“真的没有。”
岑屿不得不开口打断。她不懂,她已经说没受伤了,这个平日惜字如金的男人为什么还要絮叨不休。
裴青岩似被她一语惊醒,停顿了一下才把理智找回来,局促解释道:
“刚在新闻里看到了你,我没想到你今天会在国立肿瘤医院,视频太混乱,只一个镜头拍到你,没头没尾,我放心不下。”
岑屿沉默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她听得出,他对于她的安危心急如焚,可今日的事件又十之八九与他相关,而陈怡此刻还躺在缝合室里。
裴青岩见她不语,猜到症结所在,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对她道:
“我在来医院的路上了。你等等我,有什么问题,我向你解释。”
岑屿短促地嗯了一声。
她有些累,反正她也从来拦不住他,况且她也的确觉得,那些问题在电话里说不清。
裴青岩也没再说什么,只告诉她十分钟内到。
*
裴青岩向来准时。
上次在左江火锅店是,这次在肿瘤医院也是。
他连件外套都没穿,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胸口还在跟随呼吸起伏得格外急促,是几分往日不常见的狼狈。
岑屿坐在长椅上,歪着头,悄无声息地看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听脚步声,他似是从医院门口一路跑过大厅,又大步跨着楼梯上来。
她又不会走,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裴青岩沾了一身雨气,走到她近前几步就有些迟疑,怕惹得她着凉,不敢坐她身侧空位,就在她身前半蹲下,仰头见她神色安然,心里悬着的那颗石头才算完全落地。
岑屿想了想,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寒暄话题,就问他:
“外面下雨了吗?”
裴青岩点点头,却沉默着,又开始用那种专注得可怕的目光看她,就像是溺水将亡的人看到救赎的浮木。
就在岑屿觉得自己也快被他过于专注的眼神,拉扯进不见底的深海里与他一同溺亡之时,裴青岩总算想起来说话。
“找个说话的地方?”
岑屿摇了摇头,指了指缝合室紧闭着的门,低声对他道:
“我姐姐在里面,我要在这等她。”
说着,她把右侧空位上自己的背包都挪开,示意他可以坐在这聊。
裴青岩抿了下唇,起身坐到了与她间隔一格的空位上。他弓着背,上半身前倾,双手搭在两膝上有些拘谨地交握着。
这会儿他倒不敢看她了,只垂眸看着地上惨白的地砖,低声道歉道:
“抱歉,伤害到了你的姐姐。”
岑屿没理会这句道歉,看见有水滴从他额前头发上滴落,就从包里找出来纸巾递给他,平淡问道:
“质量检测报告是你们找人测的吗?”
“是。”
“国立肿瘤医院,还有女性患者和医师居多的妇科肿瘤科室,是你们选定的吗?”
“想要最高的谈论声量,想要不可压制的舆论后果,国立肿瘤医院最合适。而且,既然查出问题的是远康的肿瘤药,从用药量来看,矛盾爆发概率最大的也是这里。”
裴青岩没有否认,也没有辩驳,他还是低着头,这让头顶白炽灯的冷光把他的眉眼都罩在暗影里。
他在尽可能客观地与她解释,并不回避他为此应当背负的罪过。
“国立肿瘤医院是我们的重点引导——或者说煽动更合适——目标,但妇科确实不是。按照我们的方案,暴力伤医是下策,聚众医闹才是上策,所以重点放在了贫困患者居多的肺科。”
岑屿轻轻点头,他说的周密详实,她是认可的,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分析道:
“是。暴力伤医的舆论,很容易倒向受害的院方,不一定能支持你们调查假药。这一次也是巧了,那个少年手太软人又小,倒成了弱传播的弱势方。”
裴青岩听她语气平和,纯然没有责备归罪的意思,不由转头看向她,一字一词请罪般地郑重说道:
“岑小姐,我必须要承认。我们考虑过暴力伤医的可能,也考虑过妇科医患因此面临的危险程度,我们都想到了,只不过我决定承担这样的风险。”
“嗯呢,裴总。”
岑屿依旧是平和地向他点头。
也许是他过于渴求宽恕而出现错觉,只觉得她望着他的眼神温和极了,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温和。
她的声音落在空荡走廊里,格外清脆,像是落地溅起的水花微扬向上: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那份质量检测报告——”
裴青岩的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他拿起手机直接挂断,岑屿瞥见屏幕亮起那一瞬显示是顾源来电。
没过一秒,铃声又响。
裴青岩抬手又要挂断,却被岑屿伸手拦住,她柔声劝道:
“先去接电话吧,也许有急事。”
他皱眉犹豫了下,见她目光坚定,方才起身接起电话往走廊一侧走去。
岑屿盯着缝合室的门发呆。
走廊太安静了,他走了那么远,也有零星字词被穿堂风吹进耳朵里。大概是顾源在汇报进展,在请示下一步放什么证据,还听到,顾源在埋怨他在重要关头把事务都丢给他。
而他说,他说他有更要紧的事。
*
裴青岩接完电话回来,目光愧疚,似乎觉得因为工作打断与她的对话,是很不应当的事。
她仰起头,神色很是较真地问他:
“那份质量检测报告是真的吗?”
“是真的。”
裴青岩个子高,与她一站一坐视线有落差,他不愿让她费力仰头,又想面对面地看她眼睛,就自然地在她身前单膝半跪下。
岑屿却忽然朝裴青岩伸出一只手,笑容温煦。
裴青岩一时不明所以,只凭着潜意识立刻握紧了那只纤手。
岑屿借力站了起来。
两人一时贴得极近,他身上沾染的湿润水气还未消散。
她在开口时,尚且敢看那双深瞳,只是说了半句,就又低下头,仿佛突然对他的衬衫第二颗纽扣产生了兴趣:
“裴青岩,我没想到你会道歉。这不太像你。你知道,以前你安排别人的人生,都是很无所谓的。”
她垂着头,裴青岩也微微弯下脊柱,跟着低头,想去追随她的视线。
其实,她说的不对。
他还是无所谓的,为了达成目标,他不介意干扰或打乱一些无辜人类的人生。
只有她。
只有她的存在与想法,压制了他的无所顾忌,束缚了他的独行其道。
她不会知道,他在一闪而过的视频镜头里看见她的身影时,恐慌与负罪感几乎把他淹没灭顶,脑子里只有放弃计划一个念头。
直到此刻她的轻柔嗓音落在心间。
裴青岩想,这只是一点小小谬误,他不必去纠正她。
她又仰起头看他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她在对他说话,在宽恕他的罪,在安慰他的心。
“其实对我来说,只要那张质量检测报告不是假的就行。”
“说实话,我前些天也总在想,如果那天不是我提出请警署查一查林臻东,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但无论是不是,我都不会认为那是我的错。”所以,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归结到你的身上。”
“不用道歉的,裴总。”
她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瞳孔颜色很淡,淡得如琥珀一般。
他见过一次,就记到现在。
是她太干净太澄澈,所以才会把他想得这么良善。如果不是她,哪怕那个少年今日杀了数人,他也不会皱一下眉,不会记在心上,更不会当作自己的罪过。
裴青岩喉咙收紧,话还梗在喉间。
正听见,缝合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陈怡同主治的外科医生一同走了出来,右手衣袖卷到肩头,大臂外侧贴着一块六寸有余的敷料。
两人面色俱是有几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