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在定定地看着那照片,话音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
“我有个亲戚,参加过QS-011的临床试验,外周T细胞淋巴瘤的临床三期。”
“当时签受试者知情同意书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看了很多新药文献,也反复和医生确认过青山是值得信任的药企,但签字那天手还是在抖。”
“双盲试验,我想我们运气不错,应该是试验组,QS-011也应该是有效的。”
“比医生预计的多活了六个月。”
岑屿的语速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花时间去积蓄一些力量。
恰好有风吹过额间细发,抚乱眉眼,遮住了她眼底的脆弱。
“虽然最终青山终止了试验,那时候质疑过也遗憾过,但还是很感谢的。”
“QS-011的临床数据真假,现如今怕是谁也不知道。所以,那天您说肝毒性没被证明,我也认可。”
“只是很可惜QS-011的命运,也可惜青山之后也再没开发新药了。”
她的目光坠在更遥远的世界里,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即散,睫羽亦在颤抖。
裴青岩不自觉手握成拳,青筋隐现,晦暗不明的眸色里一瞬风起云涌,似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归于安静听讲。
“当然,现在的我完全能理解青山停止开发甚至停止调查的理由。问题在青山,又不止在青山。”
“裴总,或许是我太天真。无论是非真假,至少青山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六个月。”
“很希望青山能迈过这道坎,再往前,去做对的事。”
岑屿的唇畔掠过一抹无奈浅笑。
大抵也知道这话僭越了,想想眼下现实境况,听着都是些痴言妄语。
转身,却被裴青岩拦住去路。
他就站在身前,视线一分不离地禁锢着她,强迫她只能仰起头,撞进他愈发幽暗深沉的眸光里。
“岑小姐,什么是对的事。”
裴青岩的声音艰涩,令她几乎都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来自于他,他问她却又不求她答,只眼含痛苦地向她道歉:
“我很抱歉。QS-011的数据被伪造过,但它不是失败的,至少还没有被证明是。”
岑屿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或许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眼底浮现愕然。
她不明白。
裴青岩为何会承认数据伪造,为何言辞里又藏着不甘,又为何会向她道歉。
但这不重要。
如果她没听错,他应是在暗示青山制药会重启调查,这就意味着母亲离开后,她曾经辗转反侧质疑的谜,有了揭开的希望。
岑屿看着他,眸光几度明灭,最终弯眉浅浅笑了,千言万语只归于一句:
“您说的是。故事还没完结。”
其实,谜底也没那么重要。
那场把她的人生淋得透湿的雨,她已经走过来了,有那六个月在,她就该感谢青山制药,那么也应当谢谢裴青岩。
这笑靥太耀眼,裴青岩的心神都为之动摇,眉宇间的皱痕,轻易被她的柔声细语抚平,眼眸里的冰雪也渐渐消融。
不得不叹服于命运的奇妙。
回港以来,从未对任何人言明过的心思与计划,被她一语道破,而她自己却全然不自知。更甚至,她都没注意到那张照片上的年轻少年是他。
他似乎注定要为她奉上一颗真心。
“岑小姐,再听听QS-011的故事?”
裴青岩往后让过一步,手臂轻抬请她并行,见岑屿未加犹豫就点了头,心绪更佳,换了温和语气,不疾不徐开始讲解:
“选择淋巴瘤领域,其实是青山制药的老厂长王祖望先生决定的,他的结发妻子在九十年代患上了淋巴瘤……”
“……外周T细胞淋巴瘤,说实话,到现在还没有特别有效的疗法。以CHOP为基础的四联化疗,非常容易复发,一旦复发,3年生存率仅为23%。”
“王老先生给QS-011的研发起过名,叫精卫,精卫填海的精卫,它是青山第一个有名字——而不只是代号——的新药研发项目。药企都这样,格外看重的管线项目,连名字都不舍得将就……”
这人对QS-011项目简直如数家珍,尽管这是一个在他就任青山制药总裁的两年前就已经宣告终止的项目。
岑屿也不得不承认。
收敛了那些傲慢习气后,裴青岩在沟通上很有技巧,言辞间情恳意切,令人如沐春风。
两人同行,有问有答,气氛倒是融洽许多,连步伐都轻快了些许。
*
在回程的商务车上。
大家三言两语聊了聊见闻,Anita突然话锋一转,问岑屿道:
“Seren,你和裴总之前很熟悉?”
“不太熟,上个月座谈会见过一面。”
岑屿自知今日不妥,只避重就轻地答:
“裴总挺风趣善谈的,今天给我们讲解了不少青山的历史。”
Anita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显然不太信赖她的回答,又试探道:
“你知道他祖父是裴远璋吗?”
“世界船王裴远璋?”岑屿讶然出声。
片刻怔忡之后,大脑里浮起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人际关系六度理论还真灵,凭她,都能认识《时代周刊》封面人物了。
Anita见岑屿果然不知,反而安心了些,只含蓄提醒道:
“青山制药是王祖望王老爷子设立的不假,但少有人知道裴远璋年轻时也在这做过工,六十年代正是他出资救了青山。”
“这才有两年前裴青岩回国,接了王祖望的班。不过青山的股份一直是在他母亲和他个人名下,你看不出来也正常。”
“Seren,别只把他当一家普通制药公司总裁。”
岑屿喏喏应是。
理智已有定论,但情感上却还是难以置信。
她低头在手机搜索框里输入“裴远璋”“裴青岩”的关键字,快速划过那些世界船王、佩琦集团、华人首富的大字标题,停留在一张裴氏家族早期合影上。
裴远璋精神矍铄地端坐中央太师椅,正立于其身后的高挑少年,恰是模样犹显青涩稚嫩的裴青岩。
岑屿抿了抿唇。
想起她第一次在联交所见裴青岩时,簇拥着他寒暄奉承的人群。或许,只有她一个人孤陋无知。
无知就无知罢。
扪心自问,她没什么向上社交的自觉与天赋,也没什么拜高踩低的见识与本领。
她对裴青岩无所求,他是或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亿万富豪,都与她无关。
轻抬指尖,关闭了搜索界面。
那天,车辆抵达联交所后,大家各自下班回家,Anita似仍不甚放心,特地留下她,又叮嘱了一句:
“与青山的人来往,注意分寸。”
岑屿正要答复,却见手机提示收到一则来自裴青岩的讯息,霎时心慌,仿佛在作弊现场被抓了个正着,仓促地连连点头,含混应了。
待Anita走后。
再低头,才发现手指已在慌乱间点开了那则讯息。
裴青岩 Ethan:
「到家了吗?」
手机在手心里微微发烫。
她是对他无所求,可若是他对她有所求,那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