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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已出监,王昉之便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戴了帷帽,坐在马车中长观,等了许久才见着奉旨的小黄门。又看完了孛阳公主与魏冉共诉母子情深,才便命车夫调转,打道回府。
这是她与魏冉定好的计划。
自南街一别,他便命人寻到酒坊,示出由铜花手炉底下描出的印信后,传书于她。
党祸遗臣。
短短四字,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后来他便故意开罪刘晏辞,大摇大摆蹲到廷尉内狱,只派了身边名为魏一的侍从传话。
王昉之阅后,迅速借着地笼焚毁,东都昂贵的纸绢在炭火中化为一缕附着的尘灰。
君子六艺,他字写得极好,铁钩银画,自有浸淫沙场多年的底气。只不过以一副混不吝的面孔,欺骗了东都多少人。
“女郎请宽心,我家郎主自有分寸的。”
所以她请掌控御史台的父亲,不痛不痒地攻讦魏冉,倒也不是真的想撕下他一层皮。
而父亲欣然应允,不过是因为御史台中并非人心如一,能揪出一个郭御史还不够,就像王增寿只封为贵人一般,还不够。
琅琊王氏的声名已至鼎盛,可要彻底改变她的命运,这些还不够。她有时会恍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起初只想不嫁刘缌,后来想搅动风云,现在又想知道母亲因何病逝。
人心不足。
她如此喟叹。
时间一到,王应礼在朝会中领台阁退让一步,魏冉得以出监。
叶常侍之死需世家背负,刘晏辞也不得不承认郭御史的罪责:“小人妄事毁谤,以离间我君臣,当处流刑。”
刘晏辞应当痛心疾首吧,他尚年轻,实在太沉不住气。郭御史这枚由先帝落下的暗子,应当另有他用。
可惜,他站在至高无上处,必须成为孤家寡人。如若不是世家与皇权终有一搏,何须有无谓牺牲。
毕竟卉朝已建四百余年,历经动乱数次,也遇篡国贼人。盛世清明时候,良臣如沃野青苗;而乱世枭雄林立,唯有忠臣难得。
这样的结果不算完美,毕竟事起仓促,她总疑心尚有缺漏——譬如她还不清楚,为什么魏冉要背弃帝王。
他完全有机会凭借对世事的了解,继续功成名就,万人之上。却偏要选一条离经叛道、背弃寻常的路。
仅仅是因为情吗?
她不信。
她受刘缌折辱多年,不敢亦不愿轻易押宝,否则重生一次再做附庸,毫无意义。宁愿自己费时费力抽丝剥茧、按图索骥。
党祸遗臣,困锁廷狱,已十年矣。
她终于寻到一个恰当的契机,午后偶有落雪,她在阁中堵到父亲,问出两世不宣于口的疑惑:“阿母究竟是受连坐而死,还是阿父为了自保而放弃了她?”
东都这不见血的沙场,埋葬过许多人,她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唯独提及杨氏时候,父亲紧绷而枯槁的神情会有些许松动。
就像她幼年时候随母亲进宫赴宴,乐人配面具作傩舞。扮作力士的少年乐人突然失误,当然也许出自故意,面具脱落下来,露出其中精心施粉的脸庞。
乐人浑身僵硬地跪在原地,他已犯死罪。
可先帝只淡淡吩咐礼乐继续,那名乐人则充入鸿都学宫继续精研技艺。
士大夫不会在乎这点小小的变故,所以他们不会记得,其实他姓郭。他们也自然而然忘记了,那场宫宴后,王昉之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那时她实在太小,人人都骗她母亲病逝、外祖一家业已迁回陈留旧宅,她便如是相信了。
可十年后,她仍未得父亲答复,只余一声叹息与匣中一篇祭文。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2)
自杨氏逝去,王应礼几乎不能执笔,只好采用旧法,将悼亡诗刻在简牍上。竹片间殷殷有褐色残痕,似血迹。
“阿昉,尚不是时机。”
“东街新开一家胡饼铺子,听闻店主是个羌人,女郎难得出来,可要尝尝?”采荇见她目光游移,小心翼翼出声问道。
王昉之心不在焉,随意嗯了句,也管不得马车调转方向。
···
马车行至东街,早市将歇,胡饼摊子无三两人。
王昉之正好做世家儿郎装扮,冠帻巾,佩青紺色二尺象牙双珏,跳下马车时候环琅叮咚,引人侧目。
“郭御史别来无恙。”她捻一文,买走最后两张烤饼,目不斜视,却对旁边的购饼客笑道。
她被人有意引见给这位“触怒天颜”的前御史,
不知其人居心,本该避而不见。可重生后,她行事胆大已不是一次两次,就算旁人指摘,也可以凑巧为托辞。
郭伶不识她,只自嘲一笑:“流徙罪人,蒙天恩才能在此购张胡饼以慰口腹,何来无恙何来有恙,又何称御史。”
他被流放鲤州,距京兆三千里,徒步当行年余。刘晏辞到底不忍,只命人看守押解,不必上枷,定于后日便启程。
鲤州比楚州更南些,与他的故土青州相距甚远,此去经年,应再无回乡可能。唯有胡饼聊以慰藉,可尝塞外风霜味。
羌人烤的第二炉饼还有许久,郭伶等得焦心,说话也不见客气,“小郎君还是莫要同我叙话了,东都人声煌煌、热闹纷繁,若被三公的耳目听闻,连累你一起当毁谤今上的罪人。”
见他如此,王昉之亦不强求。
她对胡饼实无所好,攥在手中犹疑片刻,反而转手赠了郭伶。“流徙途中,御史少不得打点上下,我这两张胡饼尚温,勉强为御史凑一文吧。”
郭伶实在想不起何时与面前郎君有故旧,见她行色匆匆、乘车而去,只好将满腹疑惑留在路上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