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主上好像越来越忙碌了,这让雪萤感到有些烦恼。
白天整日都在工作就算了,连夜里休息的时间也要被挤压,经常连半个时辰都休息不到,就要起床出门。雪萤不太清楚主上在忙碌什么,他心疼他,却又无法插手干涉,只能尽可能不打扰到他,默默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义蛾生要忙的事情确实很多,上次宫里传出去的流言就是一件。前阵子他敲打了世家贵族们,涂长东那群皇陵禁军的人这才稍微安分下来,没敢再继续这么嚣张,只是话已经传到外面去,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他得想办法消除人们对雪萤的偏见。
这事儿他本来安排第十卫所都指挥使乐其融去办,没过几天,乐其融回来跟他说,宫外已经有人在为雪萤正名,反驳那些说他是邪魔鬼怪的谣言,甚至还写出来了话本还是什么东西,到处宣传他对皇室和陛下是多么忠心耿耿。
义蛾生叫乐其融仔细调查,没两天便查出这事背后的主导者是高进豫和江如故,他二人感念先前陛下开恩,高进豫自己又跟雪萤面对面相处过,发现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便召集几名学子一起,作了些文字拿出去传。
普通百姓可能看不起这些书本,但公卿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就喜欢打听这些宫闱秘事,话本里写得似真似假,朦朦胧胧的像是遮着一层纱,那样的神秘感能把人勾得心神向往。而这群学子本就一个赛一个的才高,写出来的东西自然生动有趣,更是叫人读得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就信了话本里的内容。
义蛾生有些哭笑不得,这样也好,省得他还多费一份心力,以后找机会让高进豫等人进宫,亲自跟他们讲讲他和雪萤的故事,以便让他们更好发挥。他吩咐乐其融:“你去暗中与他们接触,叫他们传一些话出去。”
乐其融说了“是”,又问:“陛下需要传什么话?”
义蛾生道:“就说,在不久之后,大暑那日,天萤族的天萤大神会在若岚江畔现身。”
大暑,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二节气,也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大暑有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那天刚好也是雪萤的生辰,不过他自己应该不记得了,义蛾生却替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若岚江正是渠梁河水道上游河道,先皇当年巡游监督水道修筑时,叫无数百姓流尽血汗建造起来的华丽楼阁,就伫立在这江岸上。
在他驾崩后,这座巨大的楼阁也被弃置封闭,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徒留昔日华美的雕梁画柱,巍峨而又空寂地立在天穹底下,好似一朝盛世繁华的碑牌。
但实际上呢,只有那些深埋江底的无名尸骨,才知道一片锦绣繁盛的下面,包裹着怎样的腐朽溃败。
义蛾生一直都认为,所有取之于民的东西,就该用之于民,锦楼玉阁,也不该是唯有皇帝公卿才可享乐。先前水道尚未疏浚完全,楼阁周围数十里交通来往不畅,少有人烟,他就安排了朝臣出去,跟当地官员一同筹划,将那一带往大型集市和贸易中心的方向发展。
如今水道畅通,那个重要的日子在即,天下商贾被邀请前来,也吸引着远远近近的百姓们凑热闹前去。但这样还不够,义蛾生还要发信邀请王公诸侯,让他们也要前往,参加他精心筹备的——
庆典。
乐其融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天萤族从来都是皇室御前侍卫,若是不为御用,便隐居天萤谷,少与外界来往,所以外面很少有关于他们的事迹流传。
如今陛下要将天萤族的传说向天下人宣召,这其中含义……
但他很快按下发散的思绪,垂头领命:“是。”
义蛾生摆手叫他退下,又召来其他御殿督卫,叫他们去送达要发给诸侯们的邀请函。
皇帝向来节俭,这种事情前所未有,诸侯们都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都在犹豫着该不该前往。义飞霜这几日正好跟功成王在先前武显侯那块封地上,她盘下若岚江畔上几间店铺,又听说了以后楼阁也会改造成多层店铺形式,她想着要提前求一求好位置,便催促功成王一起上皇城去。
功成王因得女儿有求于陛下,也不好空手前去,便带上了一幅画。
书房里,雪萤拿着画卷展开来,给他的主上看。
画上是一名面容美丽的女子。
雪萤那属于小兽的警觉一下就被触动了。他瞪着画上女子想,这该不会是功成王想要献给主上的美人吧?
义蛾生抬头瞥了一眼,淡声问:“这是什么?”
功成王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陛下觉得呢?”
义蛾生说:“是一个女人。”
功成王有些无语:“陛下,咱就不能稍微有那么一点幽默感么?”
义蛾生随口道:“那该不会是功成王想纳新人,特意前来求朕准许。”
功成王大惊失色:“陛下,这话可不能瞎说,霜儿还在外面站着呢!”
他可算老实了,上前指点着画卷道:“这是若水王多年前心上人的画像。”
义蛾生奇怪道:“若水王的心上人,你收着画像做什么?你也喜欢这名女子?”
“不是,”功成王着急着澄清,“先前跟他人喝酒谈风月时偶然拿到的,想着以后能不能有个用处,就这么收着了……”
义蛾生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又将画拿到面前看了看:“确实能派上用处。”
功成王期待地看着他:“那霜儿的事……”
义蛾生道:“叫她先去挑好,到时候你折子里写上来。”
功成王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义蛾生本来还想再看看那幅画,雪萤却凑到他面前去,把画挡了起来,眼巴巴地把他望着:“不看了嘛……”
他忍笑不已,伸手在雪萤脑袋上揉了一把,将画卷递了过去:“拿着。”
雪萤接着画卷,有些不明所以。义蛾生又说:“你这几日在宫里闷着也该无聊,出门去把这件事办了吧。”
雪萤歪过头:“什么事?”
“看着那画上女子了么?”义蛾生说,“你到宫外面去转转,找个长得相似的贱籍女子,把她买回来。”
雪萤抱着画卷,神色看着有点呆。他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走回来问:“钱呢?”
义蛾生笑了笑,提起朱笔写了张字条,盖上大印:“拿去叫内侍司给你批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钱买一个人……揣着银票往外走时,雪萤还在费劲想着,买来要做什么呢?
肯定不是选进后宫的。那女子没他好看,主上肯定看不上的。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按照主上吩咐,连续几日都在宫外四处晃悠着。他身手快,眼神也好使,找人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这画上人当真是个绝色美人,并不是那么好找,连着找了好些天,他都一无所获。
他有些丧气,可他的主上却好像不太着急,反而安慰他慢慢来。临近大暑,有了崇元王和功成王这两位王打头接受陛下邀请,其他四王虽然没有表态,但底下公侯倒是渐渐地也有了动作,于是越往后面,皇城中聚集起的人越发的多了起来。
外面这般热闹,对雪萤来说很是新鲜,有好几日,他跟着在外头看新奇,险些都要忘记回宫。等到想起匆匆跑回去,他的主上脸色都已经有些难看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撒娇蹭蹭主上,说了自己晚归的原因,陛下这才神色稍霁,点着他的脑袋警告他必须在日落前回宫。
雪萤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了,他接下来几日都会直接跑远一点,跑到皇城边缘人多的地方搜罗,然后看着时间,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宫里。但是这一日,他从城墙下经过时,又看见许多人围在一处,一看就是有什么热闹,把他那比猫还重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他轻巧地钻进人堆,看见众人环绕的正中央,一名貌美的女子跪在地上。
雪萤指着她面前的牌子念出声:“卖身……替父母报仇?”
嗯——为什么还要卖身才能替父母报仇呢?报仇不是捋起袖子冲上去干就可以的事情么?
雪萤想不明白,他打算回去问问他的主上,主上一定会告诉他。
听见他声音,地上那女子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
“咦?”雪萤微微睁大眼。他连忙掏出画卷,比对着画上女子,又蹲在地上,很不礼貌地从下往上打量那跪着的女子,看了好几眼,这才喃喃道:“真的一模一样诶……”
女子抬头恼怒地瞪他一眼。
旁边有人嬉笑道:“小兄弟,你又买不起人家,这么看人可就不礼貌了啊。”
雪萤想了想,于是“很有礼貌”地问人家:“买你需要多少钱?”
“为我父母报仇!”女子气愤道,眼眶微微红了,“不然,就是千金都别想买到我……”
“千金买不到?”雪萤问,“那万银呢?”
他把主上批给他的银票掏出来,很是得意地举到半空:“看,二十万两银子!”
女子:“……”
周围一片哗声。二十万银两,普通人几乎一辈子都见不着这么多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雪萤就把二十万两银子的票这么掏了出来,带来的冲击可不是一般的大。
女子神色错愕,显然同旁人一般,叫雪萤这举动震住了。但她心性过人,很快便回过神来,更加仔细地将雪萤打量着。
她对那二十万两银子没兴趣,但能随随便便拿出二十万银子显摆的,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极有可能是什么公卿贵族家的小公子……
唔,看着还有些蠢蠢的,应该挺好哄。
她心思一转,神色也跟着换了一副,轻声细语道:“公子,你那画像上的人是我么?你想买我?”
雪萤连忙点头:“我家……我家主人想买你。”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贱籍吗?”
“我叫赵筝。”女子说,“我不是贱籍,我家在裕国公封地上,我逃出来落了公验,但我确实是平民。”
不是贱籍?雪萤有些遗憾道:“那我不能买你,主人说,要买贱籍的。”
赵筝一愣,眼见雪萤准备起身离开,她连忙抓起身旁地上包袱,拨开人群跟着追上去:“你需要贱籍?我也可以的!只要你能帮我……”
雪萤却很认真:“不是贱籍的话,雪萤就不能买你,买你是犯罪的。”
“那就不要钱!”赵筝急忙道,“你告诉我你的主人为什么要你买我,我不要钱,只要你能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雪萤想了想,总算停下脚步:“那你跟我说说,需要帮你做什么。”
赵筝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细汗,这才慢慢说起自己遭遇。
她家住在裕国公封地,祖上都是铁匠,父母很早便在为裕国公做事,一年到头就能回来个一两次,家里人很难能聚到一块。到了今年,裕国公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她父母意外去世,还把尸体送到家里来。
她既悲痛,又不肯相信,总觉得父母死因有蹊跷,于是暗暗叫来村里老仵作替她看看。老仵作将尸体细细翻查过后,告诉她,她的父母死于人为。
她惊骇不已,不敢过于声张,送走老仵作后便开始安排父母下葬。等到丧事结束后,她暗暗离开家乡,只身前往先前父母为裕国公做事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地方竟然守备森严,连进都进不去,只听得到里面传出打铁敲击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躲在外面观察了几天,发现竟然有士兵抱着拿厚布遮盖的长状物体进进出出,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直觉可能会与父母之死有关。
赵筝期期艾艾道:“我本来想弄清楚他们手里那些是什么东西,可差点叫人发现。他们追着要杀我,于是我逃了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拿,一路逃到皇城,混在这几日入城的商队中,才到了这里来。”